《破彀》——沉醉负白首
第一章天湃泽
十月,秋意渐浓。
吴国边境。
一队蒙面士卒,手持制式弓剑,正在押送数百村民。
长草渐枯,深不见蹊,杂树失调,一路绵延。
队伍最后方,一个骑在巨象上的金盔将领,抬头瞧了瞧灰蒙蒙的天,心中隐隐有一丝着急。他望着前方哭哭啼啼的老弱妇孺,已是数度欲言又止。
巨象走走停停,倒是十分悠闲。它时不时甩动长鼻,卷来一株株路边绿树的枝头嫩叶嚼掉,打发这慢悠悠的路程。
“前边带路的,走利索点,否则今晚大家只能露宿天湃泽了!”声音洪亮,远及数里。金盔将领虽然早已决心不催赶队伍,此刻的语气却已微带不耐。
上百兵士得令,轰然应是。
前方里许,一个二十出头的彪悍队长,“啪”,将手中软鞭甩出一声漂亮脆响,他对前方一个步履蹒跚的老者厉声恐吓道:“老头,走快点!误了我们兄弟的返程时间,我就将你的老骨头拆了,丢进天湃泽喂水鬼!”
老人佝偻着身子,在这越来越潮湿的泥路中,走得极为艰难。忽然一阵寒风吹来,将他身上的单衣掀起,现出了单衣遮掩下,一副干瘦得可怕的嶙峋身板。
附近的百姓和士卒看了触目惊心,人人暗生怜悯。
“咳咳,军爷,老汉也想走快点……可是这双老腿,不听我的使唤啊……咳咳……才赶了一上午的路……咳咳咳咳……就酸软得厉害。唉,老了,病了,不中用了……咳咳……”他努力在饱经寒风的僵冷面皮上挤出一副讨好的笑容,对催赶他的队长拱手告了个饶。
队长模样的军士,好不容易托了关系,才调到金盔将领手下,正想着跟着他能够更好地施展手脚,建功立业,对他的军令,自然是奉为圭臬,无不听从。
“我是第一个响应卢将军号令的!”青年队长本来心中十分得意,他还盘算着,再趁机表现几次,卢进将军应该就会注意到自己了吧?
他见老人讲完了话之后,仍然对着自己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嗽,唾沫直飞,凉风刮面,不由眉头一皱。
这才想起,身前的老百姓都是些什么人,他心中畏惧顿生,不禁紧捂着盔甲处的挡风黑纱,后怕地退了几步。
他疾步退到安全距离,开口怒骂道:“你个遭瘟的老病鬼,说话站远点,要是将瘟疫传给我了,我就将你全家碎尸万段!”
“瘟疫”二字,引起了老百姓队伍中的一阵骚动,更多的人开始咳嗽起来。
不少人吐出的唾液中,都带着妖艳异常的鲜红血丝。
老人方才说了那么些话,似乎伤了肺部元气,他双手扶膝,本想歇息一会,耳听队长在发飙怒骂,他心中一急,慌忙去捂自己的嘴巴,哪知刚将手撤离颤巍巍的酸麻膝盖,顿时一个趔趄,一头栽倒在泥水中。
边上传来一阵惊呼。
队长一愣,踌躇了一会,上前探手一测鼻息,老人已是气绝身亡了!他慌忙吩咐手下士卒前去向卢将军汇报情况。
老百姓驻足不前,大家同病相怜,心有戚戚,一时议论纷纷起来。
有人低声咒骂道:“不知道是哪个缺德短命鬼,将瘟疫带回了咱们村,现在好了,所有人都要被驱赶到天湃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老家!”
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怒道:“若是被我知晓了他是谁,我定手拿长刀捅他千百个窟窿出来!”
一个大娘一边帮身边的孙儿顺气止咳,一边抹泪道:“是哪个杀千刀的啊!瘟疫一爆发,我们一家人就被赶出了新建的房子,那可是我们数代人积攒的心血啊,都没了……”
“肯定是张三,他最早出现咳嗽症状的!”“是李四!”……
猜忌、愤怒、不甘、恐惧、绝望……的人们,在沉默了一路之后,于此刻七嘴八舌地吵闹起来了。
“咳咳,我要回去,阿莲和我约好了,今天一起去山上采药的!”一个脸色蜡黄的青年喃喃道,他呆呆地怔了好久,忽然左顾右盼起来,瞅准了没有兵士注意,猛地钻进了路边的灌木丛中。
哪知刚跑出数步,就被士卒发现了。
“有人跑啦!”“抓住他!”
象背上的卢进耳目聪明,早已见到前方老百姓起了喧哗,骚动起来,正等属下过来汇报时,又听到士卒们叫喊起来,他不由心中一急,等不及前方具体情报,先大声传令起来:“逃者杀无赦!”
“咻咻咻……”
数个蒙面士兵急忙弯弓搭箭,弓弦声连连响起。
乱箭如雨。
“啊!”灌木丛后传来一声凄厉惨叫。
一个士卒疾步上前,过了一会,大声回报金盔将军道:“卢将军,逃跑的人已被乱箭射中了后心,死了!”
“又死了一个!?”
“这一路走来,死的人都有八九十了!”
“毕竟前途未卜啊,坊间传说,天湃泽可是大凶之地!”
……
老百姓们议论纷纷,恐慌的情绪在空气中发酵着。
“呛”!卢将军拔出佩剑,运转丹田之气,沉声道:“我再重申一遍,天湃泽有一个江枫大夫,治疗瘟疫、虫蛇之毒等疑难杂症十分拿手。此行卢某奉上级之命,带领大家到他那边求治,原是一番好意。若是瘟疫消除了,卢某仍然会来接你们返还家园!大家换心想想,若是你们当中有人逃跑了,将身上的瘟疫带给了沿途各个村落,遭殃的将是更多的无辜百姓。咱们在场所有人,都将是导致瘟疫扩散的罪人!”
疏林内外,声浪滚滚,恍若天雷经空,又如天神伏魔。
众百姓何曾听闻过如此洪钟大吕般的声音?即使没有被卢进的言语打动的人,亦被其天威般的声势所慑,一个个噤若寒蝉,不敢再出言辩抗。
——卢将军,坊间传说,我们就是去送死的啊。
卢将军看了看部分人口服心不服的神色,眉头一皱,蓦地再次拔高了声音,喝道:“本将军言尽于此,一会若是有人不听军令,一心想逃,不论是谁,杀无赦!妖言惑众,造成人心惶惶的,更该杀!”
卢将军特意扩大了声音,以其“轮狱境”圆满的境界,足以让数里之外的老百姓对其讲的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说完,他更是将手中长剑一抖,一道数丈长的寒冰真气透剑而出。
喀嚓!
路边一棵数尺粗的参天大树被一股奇异的力量齐腰截断!
哗!
大树在倒下的同时,被一股平地而起的寒风一吹,瞬间化成了冰渣齑粉,四散激射。
近处的百姓个个心底发毛,惊骇莫名,想要仓惶躲避时,却发现自己惊得脚都软了。
这份功力,令军中众士卒钦佩不已。
“卢将军讲得对,咱们自己遭了瘟疫,那就是命中注定的劫数,就该好好接受治疗,不能害己又害人。”
“卢将军,那个江枫大夫,真的可以治好瘟疫吗?”
一些百姓见识到如此神仙手段,心中倒是产生了一线希望。
“当然能治好!”卢将军斩钉截铁地道:“不然上头岂会要我带领大家去天湃泽?你们别再磨蹭了,若是误了和江大夫接头的时间,他一生气,撒手不管的话,你们可就后悔莫及了!”
一听这话,数百人都纷纷叫好,众人都打起精神来,相互鼓励着、搀扶着赶起路来。
黑纱之后的卢将军,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有同情、怜悯,也有自责、后悔……他的手碰到身上的金盔金甲时,猛地缩了一下,似乎被烫了一般。
“一将功成万骨枯,不是吗?”卢将军喃喃地道,一滴泪蓦然从他的眼角滑落,他倏然一惊,随即打起精神,骑在象背上,在最后方逡巡着周边的动静。
林木渐稀,水草渐多,此时的路已不能称之为路了,数百人踩在路上,就像在水田之中一般,完全是踏泥而行。
“将军,过了这片树林,全是沼泥,再也没有前进的标识了!”大半个时辰之后,前方有探马返回报道。
“已经到天湃泽了?!好!大家就在这树林之内等待!”卢将军吩咐众人在疏林之内觅地休息,他从怀中摸出一枚竹哨吹了起来,
尖锐的哨声划破了沼泽的幽静。
出了疏林,就是传说中凶险无比的天湃泽,其内水草丛生,黑雾缭绕,一股微弱的腐烂气息飘荡而来,让众人闻之恶心不已,大家一个个心怀惴惴,不知那个江大夫为何要住在这人烟罕至、鸟兽绝踪的沼泽之内?
“哈哈哈,卢进将军,没想到你比江某还来得早!”
片刻之后,林外传来一阵哈哈大笑,有人好奇地探头望去,顿时倒抽一口凉气。
苍茫水泽中,遍是稀薄烂泥,鸿雁难渡,野兽陷足必死。
此刻,一个中年人黑衣猎猎,长袍甩动,正贴着浅薄伏草,势如奔马般急掠而来!
“那可是沼泽啊!万一掉下去就惨了。”
“他不会是神仙吧?”
“这还用说?一看就知道是神仙中人,咱们真的有希望了!”
惊呼声连连响起。
很多人的心中燃起了熊熊的希望之火,这人和卢将军一样,不是凡俗之辈,或许真的能解大家头顶悬石之难吧!
“江大夫,我们也是刚到!”
金盔将领跃下象背,他正了正铠甲,恭敬地道。
第二章瘟蛊道兵
黑袍人如飞鸟投林,瞬间到了卢进身前,他见对方躬身行礼,心中极为舒坦,将手笼进袖内,矜持一笑道:“卢将军办事果然靠谱,难怪臧侯爷对你赞不绝口!”
果然,卢进听到“臧侯爷”三字,面色一肃,向黑袍人拱手道:“还望江大夫平日里在侯爷面前多多美言!”
“放心!一定!”江大夫学着大人物的威严口吻应允。
卢进连连作揖,感激不尽。
江大夫轻轻摆了摆手,忽而询问道:“对了,你们来的时候,没带尾巴吧?”
卢进道:“绝对没有,这一路都是我在押后,就是一只鸟飞过,也逃不过我的眼睛。”
“好!此间事已了,再无疑问,你放心将众人交付给我,带兵回去吧!”黑袍人说完,从怀中摸出一封书简,递给了卢进。
卢进的手颤抖不已。
这封书简到手,意味着自己此行任务圆满结束,不日之内,就会有命令下达,卢某军阶连晋两级!他紧紧地握住了手中的书简,犹如握住了命运垂下的尾巴,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下激动的心情,朝手下的兵士们喊道:“任务完成,大家随我回城!”
士卒们轰然应是。
卢进躬身告辞。
一行人按原路返回,耳边依稀传来黑袍人的话语:“我叫江枫,治疗瘟疫已有十几年的经验……”士卒们沉重的心豁然开朗起来。谁说此行是为这些老百姓送终的?地方是偏远了点,但是江大夫确实是个奇人啊,在沼泽之内尚且能够健步如飞。
而且,他们口中的臧侯爷,若是传说中的镇边将军臧威仪的话,那就更可靠了。
边境中人提到臧侯爷,一般都是敬指忠心耿耿的藏威仪。他为大吴国镇守了二十年的边关,立下赫赫军功,救了无数大吴百姓的命,深受大家爱戴,却让自己一族人全上了战场。
天子在朝堂上,力劝他留下一丝血脉传宗接代时,他却回道:假如我的亲人都不能身先士卒,我又有什么脸面来要求部众们奋勇杀敌?
如此振聋发聩的声音,传出朝堂之后,臧侯爷不知收获了多少大吴国百姓的人心,此事若是他在其中牵线搭桥,这所谓的江大夫铁定是个宅心仁厚的妙手神医。
坊间流言竟是如此不靠谱!
唯有巨象上的卢进,怀中的书简重如千钧,弄得他的内心沉沉涩涩的,黑纱之后,一声压抑的叹息呼之欲出。
人命,有时候连草芥都不如!
真相,往往比大家想象的还要残酷!
“……等下我就带领你们进入沼泽,摘取仙草,彻底驱除瘟疫……现在,还请大家闭上眼睛,和我一起祷告上天,神灵有感以后,必定会降下祥瑞,为大家洗涤身心。记住,一定要虔诚,千万不要分心……”
众人依江枫所言,盘坐在地,静默祷告,没一会,有一股幽香传来,闻了让人有一种飘飘然的感觉,接着众人头皮发痒,似乎正有蚊虫叮咬一般。
有人毫不在意,野外有蚊虫太过正常了;有人忍不住,刚要动手去挠,耳边却响起了江枫带着魔力般的飘忽声音:“神灵降福的时候,会有诸般异象产生,大家丝毫不要动弹,否则惊动了神灵,没了祥瑞,就失去了得到仙草的机缘了!”
“求上仙降福,庇护我等灾去病除,安返家园,再世为人……”
自瘟疫爆发以来,村民们想尽了一切办法自救,却没有一个成功的。绝望中的人,若有一线曙光出现,都会付出百分百的努力去抓住它。江枫若是真能治好瘟疫,别说只是暂忍蚊虫叮咬,就算要他们砍下胳膊、挖掉眼睛,估计也有大半的人愿意付出这般代价,以获得重生的希望。
此时若是有人在旁,定能瞧出场中的诡异之处。
每个静默祈祷的百姓头顶,赫然都趴着一只细若芝麻的小灰虫!那些灰虫用麦芒般的尖锐尾针,刺破众人的头皮,开始饥渴地吸允鲜血!
灰虫叮咬之时,众人头皮的麻木,正是魔神挥出死亡镰刀前的征兆!
片刻功夫,灰虫的身形就肉眼可见地鼓胀起来了。
灰虫饱餐鲜血之后,变得浑身殷红,它们似乎灵智不高,一直处于六神无主的状态,此刻吃饱喝足了,个个翘起褐色的尾针,在众人头顶茫然地转着圈圈。
江枫身前烟雾缭绕,异香扑鼻,地上的一枝细香已燃烧了小半。他陶醉地嗅了嗅,嘴角不禁露出了一丝诡异的微笑。
接着,他将身前一个满是虫卵的袋子系紧收好,又从怀中摸出来一个玉匣,小心翼翼地打开,从匣中恭恭敬敬地捧出了一条长约尺许的怪虫!
怪虫粗如拇指,长满了一圈圈的金环,身侧有一对肉翅,四脚却还未完全长开,尾部和血虫一般,也有一枚细长的尾针。
若有高人在场,定能认出,这是传说中让人闻之色变的上古奇虫跗骨蛆的母虫。袋子中的虫卵,则是跗骨蛆所产的幼虫,那些钻入老百姓脑袋的灰虫,正是虫卵孵化出来幼虫!
“金环儿!”
江枫轻声唤了一声后,他的脸变得严肃了起来,嘴中念着一种古老的音节,似乎在和手中的奇虫跗骨蛆沟通一般。
“吱吱~”金色的跗骨蛆像是听懂了江枫所言,发出了一种普通人耳朵听不见的尖锐叫声。
众人头顶的血虫却如闻仙音般,立马兴奋了起来。
它们翘着尖尖的尾针,在众人头顶百会穴处一扎,众人头皮顿时出现了一个破洞,有鲜血从中渗出。
这一次却没人动弹丝毫!
因为,场中百姓早已被异香迷惑得陷入了幻觉!
随后发生的一幕,若是被那些吴国士卒们知晓,定会让他们愧疚终生!
江枫念完咒语般的一段话之后,金色跗骨蛆仰头发出“吱吱”的无声怪叫,那些血虫听到了之后,纷纷翘起尾针兴奋地舞动,随即扒开众人百会穴处的血洞,整个消失在了头上!
“啊!”“啊!”……
此起彼伏的凄厉叫声在天湃泽上空不断回响,数百身染瘟疫的无辜百姓一个个委顿在地,满面痛苦。
他们全部在一瞬间死去了!
死之前,人人睁圆了茫然的双眼!
死不瞑目啊!
生前,这些可怜人抱着治病的希望而来,却不知是被某些人带入了绝望的深渊!
此处渺无人踪,正是杀人好去处。
寒林凄切,沼泽失声。孤魂飘摇,何处轮回?
道人一声轻笑,自语道:“我江枫自诩一生耿直,从不撒谎,竟也不得不行此哄骗之事!哄骗虽说令这些蝼蚁少了许多无谓的抵抗,却也没了乐趣。天天对着一堆冷冰冰的死尸,真是无聊得要疯了……”
他托着金色蛊虫,将地上的香拔起之后,霍然站了起来。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场中所有委顿在地的百姓,都于一瞬间站了起来!
江枫在原地转了数圈,数百个死不瞑目的老百姓也随之转了数圈;江枫前进一步,那些老百姓也随之前进一步;江枫后撤一步,那些老百姓亦步亦趋,也后退一步;江枫将手中的香置于地上,再走一步时,却没有人随他而动了。
他摇了摇头,似乎有点不满意。
沉思一会,江枫踱步到一个死去的小孩身前,也不惧瘟疫的传染,伸指在其本该娇嫩的手臂上一划,一道数寸长的伤口出现在了。
鲜血长流,小孩却是再无知觉了!
江枫睁大了眼,在小孩手臂流出的血液中仔细查看,发现了数枚虫卵般的东西,他哈哈笑了起来。
“加上这批瘟蛊道兵,我已筹够了两万之数,纵然对上先天高手,江某也不惧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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