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世古村日记》——北风中
第一章 古村
在这世上与人打交道久了,不知道有时候你会不会有一种很疲惫的感觉,忽然就不想再去迎合任何人任何事,只想找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躲起来过自己的小日子,每天浇花种菜,与世无争。
我叫周澹,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大学生,我今天要讲的就是一个所谓避世的故事,我生在秦岭以北长在黄河岸边,十八岁的时候离开家乡来到长江以南念大学,说实话,如果不是因为那个暑假被舍友老七拉出去旅游所遇到的一系列事情,大概我现在面对小姑娘们也还是毫无谈资白得像一张纸一样,没有人会喜欢没有故事的男人,所以也许我应该感谢那次经历,可直到现在回忆起来我还是会禁不住一直冒冷汗,我在这里把它记下来的过程中也是承受了很大的回忆的折磨,也许这个故事对于看到它的人来说顶多只是一段茶余饭后的谈资,可对我来说则是几乎改变了我人生的一段经历,我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样的语调与修辞来记录它,只好笨拙地写下最简单明白的东西。
那是一个炎热的七月,刚刚经过期末考试扒皮似的剥削,我正躺在床上吹着空调闭目休养身体里被掏空的部分,忽然老七就三两下从他的下铺噔噔噔爬上来露出他那毛茸茸的一颗脑袋两眼放光地看着我
“周澹周澹,听说太行山新开发了一个古村景区,咱们去那儿逛上两天呗。”
老七姓戚名齐,是理工男里难得的文史哲学骨灰级爱好者,根据他自己的说法当年要不是他妈拼命阻拦,他现在一定是待在历史系啃着那种大块头古籍的,我对他这种“高雅”的爱好一直抱着敬而远之的想法,他看他的文言文,我睡我的大懒觉,互不打扰各自安好,可这家伙偏偏干啥都喜欢拉我一起,而且动不动就喜欢灌输给我点“文化素养”,长此以往我倒也喝了不少从他肚子里吐出来的墨水,对这种文人雅士一心向往的所谓古村古镇也不自觉有点好感。
老七订了三天后的车票,可当天晚上我就病倒了,莫名其妙地高烧不退,一个劲儿打寒颤,大夏天的盖了两层棉被也不济事,老七上上下下地帮我冰敷,隔半小时就“关照”我一次,我看他那么热心也没好意思提取消行程的事,第三天我刚能下地便和他拖着行李箱去了车站赶凌晨五点的火车,老七说的那个古村说是在太行山脚下,其实已经是到了太行山的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余脉之上,因为是新开发的度假区名气还没有做响,又是以所谓的“避世古村”做噱头的,所以处处都透着一种冒着寒气的幽静来。
北方的古村大都是明清时的建筑风格,黑瓦白墙高高大大地落满了灰,不同于南方那些个古镇发了霉而透着阴黑的墙,这里的房屋大手大脚地颇有些黄土大汉的气概,从没见过如此阵势的水乡的儿子老七被这样的高门大户惊着了,一时间顾不上搭理坐车坐得心浮脚软的我,到处走走摸摸一副见着宝贝的摸样。难能可贵的是这古村也并不似那些个已经给商业化了的古镇一般在街边挤满商铺,更没有酒吧KTV之类的喧嚣场所,仅有的几家客栈也藏在极隐蔽的拐角处,如果没有事先和老板打好招呼,我们大概转昏在巷子里也找不到这家“伪装”成普通村民小院儿的旅店。
这“得意居”的老板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头,这所谓的客栈其实也就是他自家的小院。他说这里本来就是个名叫“玉坊”的村子,只是自从通往外面的路修好以后那些个年富力壮的小伙子们都一个个带着媳妇跑去城里打工了,日子一久这村子竟渐渐的空了,后来村委会把村子就承包给了一个旅游开发商,这才有了现在的“避世古村旅游开发区”,而这老板本人舍不得自己的小院,就留下来开了个客栈糊弄日子。老七摇着头感叹那些年轻人真是不懂得珍惜,放着这么个修身养性的地方不住,偏要跑到车水马龙的城里吸尾气,真是何苦来,一向看不惯现代人生活方式的老七愤愤不平起来。
可能是山里空气清新驱散了体内的暑气,下午的时候我感觉头疼已经好了许多,老七便兴致盎然地拉着我去爬山,从村口出去有一条道儿直接通往山上,由于开发商尚未涉足这里,所以这条道儿也还只是黄土飞扬的土坡,山里的景致倒是脱俗出尘的,葱郁的枝杈林叶高低都有,时不时漏着点儿剪碎了的清阴在脚下,摇来晃去地倒是叫人不忍心去踩,老七在这种良辰美景面前从来都是极其富有发掘力的,妙的是这山路也并没有过于奇险之处,只是有时山石树木重重阻拦好似行至绝路,而在老七的一双专为读书和探路而生火眼金睛之下也总是能柳暗花明,可越向上攀爬我越觉得这山很是不一般,好像有一种力量冥冥之中指引着我们向一个方向走去,这感觉很不好,可是也说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对劲。而终于在大概接近半山腰的地方我们见到了一座本不该出现在这个位置的东西。
都说深山藏古寺,可这座山在山林环抱之中崎崎岖岖地竟又是藏了一座古村。
我和老七大为惊诧,因为这村子看起来与山脚的那座别无二致,若不是我们中午方才在那边落过脚,我们几乎要怀疑眼前的这座才是真正的“避世古村”。我们都感受到了一种陌生的压迫感,对视一眼后老七说既然已经来了,不进去看看怎么对得起车票钱。
与这座村子相比,山脚的那座才更像是山寨版的假货,这村子里生活气息极浓,正是快要吃晚饭的点儿,家家户户都升着炊烟,有黄狗趴在路边睡觉,穿着布衣布鞋的老头老太太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乘凉,小孩端了碗蹲在石墩上扒着饭,吵吵嚷嚷热热闹闹的就像所有普通的山村一样。我和老七格外小心地边走边打量,还是有些惊悚地发现这个村子连格局都与山下那个一模一样,刚进村时的一对儿石狮子,右手第三户人家朱红色的大门,左手第五户人家门口挂的大红灯笼,无一不是我们在山下刚见过的样子,唯一不同的是因为地势的不同这里可能会显得更加错落有致一些,并且这里的村民才像是真正生活在村子里的人,而不是所谓景区的雇员之类,他们用一种看异类的眼光打量着我和老七,我心里有点发怵,拉住老七说要不我们还是走吧。
老七强大的好奇心让他踌躇了一会,我却在那些目光下感觉如芒在背,忙强拽着他就向村口走,奇怪的是原本或坐着或蹲着的村民看到我们有要走的意思却纷纷都站起身来,远远地望着我俩,我感觉不妙,老七也知道这不对劲,我们看着观望着的村民渐渐围了上来,脸上的表情说不上所谓凶狠,却是很怪异的,因此显得有些气势汹汹。我和老七会心地对视一眼,我心想坏了,难不成是遇上了土著?想到这里我的冷汗一下子下来了,要是真像非洲的土著一样,那岂不是要将我俩抓起来绑在树上烤了吃掉啊?我还正当大好年华就这样栽在土著手里,真是死得冤枉。
而这时候一个穿着水蓝色布裙子的女孩儿从后面挤到领头的一个大伯跟前说了句
“爹,他们知道什么,让他们走吧。”
大伯严肃地瞪了那女孩一眼又看向我们,显得倒像是有些紧张似的,他搓着手,脸色有三分酡红
“你们不能走。”
不能走?你这个老伯确定没有搞错?我默默地腹诽着,却也不敢翻白眼,我们还在山下那个“得意居”订着房间呢,一晚上不住三百多块可不就打了水漂吗?你还在这跟我说不能走,简直了,开什么玩笑。
看见我俩都是一脸的不乐意,老伯开始着急了,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破破碎碎地一直在强调不能走,看来这是一个表达能力比较弱的老伯,我心想硬碰硬的话我们两个人肯定是不落好的,干脆就先答应着之后再找机会溜走,我看向老七,知道他和我想到一处去了,他冲我点点头。
第二章 碧树
当天晚上我们就住在那老伯家,说来也巧,老伯家的位置刚好与我们在山下住的“得意居”相同,里面的布置大同小异,我甚至觉得这老伯与山下客栈老板的长相亦是有几分相似的。晚餐老伯一定要他的老伴把家里的老母鸡杀掉招待我们,抓鸡的时候院子里鸡飞狗跳热闹极了,我们看那被揪着脖子的鸡挣扎得可怜忙摆摆手说算了算了,我觉得自己和这母鸡的处境甚至有些类似,看起来都是被好吃好喝地养着,实际上背后却总有一根线吊着,叫人走不得跑不得,逃不得溜不得,不免心里有些不踏实了。
而老七总是抱着他那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生观,未来一切全不去想,就连晚上大娘说要我们分开住两间屋子的时候他也稀里糊涂地答应了,我白他一眼追上大娘说不用麻烦,我身上有病晚上还要拜托朋友照顾,大娘为难地看一眼大伯,大伯忙走过来打圆场。
“啊呀我们这一间房只有一张床嘛,你们两个大小伙子挤一起睡多不舒坦啊不是。”
我心里明白他们在打算着什么,我不能让自己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所以我脸上挂着假笑客气地对大娘大伯说没关系的我打地铺也可以,万一我半夜发烧有朋友在也多个照应求他们理解理解,见到我坚持,那两人嘀咕了一阵,大娘便真的给我搬来了一床绣着极鲜艳的大牡丹花的被褥。
大伯大娘走后老七盘腿坐在床上冲我乐,我一个枕头甩过去骂他是不是读书读傻了,这么明显的分隔计都看不出来,那小子愣了一下说我们不是有手机吗?我扶额叹息让他试着打个电话,他瘪瘪嘴打开手机,看到信号格完全是空的,这才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我压抑住揍他的冲动转身去检查房门,发现果不其然门早从外面锁住了。我一屁股坐在大红牡丹被褥上,发现目前为止所发生的一切都已经超过了我的认知范围,我觉得脑仁疼得很,像是被一双大手死死捏着几乎要挤出脑汁来,老七这时候却走来踢了踢我的腿叫我上床去睡,我挥挥手说我才不和你这个没常识的腐儒挤一起睡,他却笑得有点开心:
“想什么呢你,叫你去床上睡我睡地铺,总不能让你个病号睡地上,显得我多不仁义啊。”
果然这个呆子到这个时候想的还是仁义不仁义的问题,我一时语塞,又听得他说
“你别想了,你就是老是想那么多才那么多病,先睡一觉吧,我看那个女孩子挺好说话的,明天找她旁敲侧击问一问不比你现在坐在这胡思乱想要好得多吗?睡吧睡吧,别把脑袋想坏了。”
我仔细想一想好像是这个道理,不得不承认有时候老七看问题的确比我要通透许多,我看着他和衣侧躺进大红牡丹里,没想到一向爱干净的老七如今也能在没刷牙的情况下安然躺进被窝里,那我还有什么不能克服的?我甚至觉得有点好笑了,于是便也自上床睡去不提。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醒了,听说压力大的一个重要表现就是睡不着和醒得早,凌晨大睁着眼睛怀疑人生的我算是确切地领悟了这一点。早餐的时候我们从各个角度千方百计地从大伯嘴里套话,他支支吾吾含含糊糊的,我们又提出想出去转一转,老伯犹豫了很是一会儿说那就叫他女儿陪着我们逛逛吧。大伯的女儿——就是那个穿水蓝色裙子的女孩儿,名叫碧树,他们一家人姓庭,挺罕见的一个姓,取出来的名字倒是蛮好听的,“珊瑚碧树,周阿而生”,看来他们并不是一个没有文化的家族,我愈发感觉到了一种巨大力量的压迫,隐隐觉得这个村子水深得很,一阵忧虑顿时袭上心头,我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老七撞了一下我的肩膀以示安慰。
那女孩儿模样倒是清纯得很,大概只有个十六七岁的样子,可透过她年轻的皮骨我几乎能看到她一颗老成的心,她一脸淡定地紧紧跟在我和老七身后,绝不叫我们脱离她的掌控哪怕只有片刻。我有点不自在,而老七却似乎兴致很好地一直在与她搭话,他不问她为什么村民不让我们离开,却问她她家里人打算收留我们多久,她好气又好笑地回他说这就要看她们头儿的意思了,这个信息很重要——这村子是有个头儿的,并且这个头儿对于我们能否脱身至关重要,念及此我急不可耐地问女孩儿怎么才能见他们的头儿一面,心想即使是冒着未知的危险也总得把事情搞清楚把话说开,不然就这么吊着我们算怎么一回事。而女孩儿却看着我扑哧一声笑了
“你以为我们的头儿那么好见的吗?谁都能见的话,头儿还叫什么头儿?”
老七示意我不要着急,便不动声色地把话题扯开了。我们三人走着走着走到谷口一座水库处,只见得波涛渺邈连绵起伏,湖面上一层薄雾若隐若现地浮着,天光云影全浸在湖水里。这水库宽阔极了,尽目力所及也望不见对面的岸线,只能看到因为距离和水光折射而显得有些缓宕的另几座山头,我望着那几座山叹口气,对面就是自由的世界啊,可惜隔湖如隔世,于是那边青山再好也只是镜花水月了。
女孩子显出很庄重的模样告诉我们最好快些离开湖边,村子里的人仰仗这片水库喝水灌溉,对它总是怀有些敬畏的感情,再加上大山里的子民并不会泅水,于是这深不见底的水域在村民的眼光里便很是增添了几分危险的色彩。对于这种说法水乡的儿子老七当然不以为意,他觉得这个水库诗意极了,在青山环抱中倒是很有一些谢灵运诗中写的“池塘生春草”的感觉,我对他说得了吧,人家的池塘可是那种精精致致真正的池塘,而这个不过就是个水库罢了。老七笑我没有诗人的想象力,我不理他,只看着对面发愁。碧树站在我俩身旁,在湖风的浸润下安静得怕人,这时候我有了机会仔细端详这个女孩儿——自从上了大学之后我几乎再没和任何年轻女性像这样子接触过了。
她的侧脸比正脸要好看得多,也许是因为她的脸很有一些宽的缘故,从正面看上去多多少少都会有点像一张扁平的饼,缺少些少女的纤细感。她肤色很白,脸颊却极容易泛红,五官都长得宽宽阔阔的,这样一来做一做表情的话难免会有些活动不开似的僵硬感,她简简单单地扎着马尾,没有城里女孩儿标配的大波浪和长刘海儿,而是大大方方地把整张脸露出来,倒是显出了一些方正的气概。男人在看一个姑娘的时候难免会首先看相貌身材之类,但是真正在意的其实并不主要是这些——起码我并不是——碧树给人的感觉和在城镇里的那些女孩儿很不同,她对自己不多加修饰,反倒叫人更容易能看到她埋在皮肉下的一些深沉来,圣人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这青山清泉养育出来的女孩儿倒真的是透着朴实的仁厚与智慧的灵动的,与这些比起来,她相貌究竟怎样竟也显得不重要了。
日头慢慢地移正了,我们三人开始向回走,碧树长到脚踝处的水蓝色裙子随着她一步一步的晃动而如水波上的縠皱一般连绵地荡漾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几个小孩在路边玩玻璃弹珠,母鸡高昂着头在篱笆墙外来回踱着步子,路的尽头有牧羊人拿着鞭子赶着一群羊向家里走,羊散散漫漫的倒也走得整齐,黄狗摇着尾巴窜来窜去,炊烟又袅袅地升起来了,缠缠绵绵地在半空中画了几抹渐变的烟灰色,我几乎忘记了自己正处于“软禁”之中,老七更是有点乐不思蜀的兆头了,我们又一次路过那户有着朱红色大门的人家,碧树忽然抬起手臂一指说:
“那就是我们头儿的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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