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桑山海录》——入潼关
第一章 大树龙桑
西晋元康四年春,涿州的青山掩映之中,有一处村落。屋舍俨然,鸡犬相闻,野趣使然。经过的三三两两行人,都忍不住驻足一二,在村外的着脚亭里歇息。
亭子不远,便是一处破落的院子,没有什么墙体遮掩,只有一处已经被野狐野犬钻的四面漏风的篱笆墙,低矮的外壁剥落不堪,屋子也又矮又破,开的小窗子仅仅到人的肩膀处,想来屋子里站直身子都难。
唯一可以称道的,是院子里一株四五丈高的大龙桑。龙桑外表苍拙古朴,树干有如龙鳞,盘旋挣扎着伸向天空。宛如一个渴毙垂死的巨人,奋力将举手伸向天空,诅咒着这恶毒的太阳。
若是视力极好的人细细看来,会发现龙桑树中段与上段之间有一处衔接不太协调,似乎是旁逸斜出的次枝所长成,唯有此处的树枝细嫩柔滑,其余的叶子早已郁郁葱葱。
从几处黑斑遍布的枝干上来看,必定在不久前某个雨夜遭受了雷击,虽然大雨浇灭了蹿起的火花,却还是折断了龙桑树的主枝。
断掉的那处焦黑树干,正握在一个蓬发后面的人手里,使劲地往树洞里捅着。
“希望今天找出来的蚂蚁能够多一些吧。”
这人外表上放浪形骸,宛如野人,但仔细看来他的眉目也不过二十余岁,四肢协调,肌肉有力,不像是那种疯癫之人。
野人双手用力,从树洞中抽出树枝,熟练的一甩,将密密麻麻的蚂蚁尽数甩在一片烧热了的瓦片上,发出了噼里啪啦的响声。随后轻轻一倒,那些被烤熟的蚂蚁就尽数堆积在了一次,发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气味,似香似焦。
野人毫不在意的在边上一个小石臼里用水洗了洗手,抓起来就吃,不到两口就吃完了蚂蚁,然后意犹未尽地看了看树洞。
“不多了,留着明天吃吧。”
野人叹了口气,转身往河边走去,想去看看那里是否有蹲鸱可以储备充饥。
蹲鸱就是芋头,因状如蹲伏的鸱,故称。《史记·货殖列传》:“吾闻汶山之下,沃野,下有蹲鸱,至死不饥。”一直以来都是荒年用来充饥的好东西,只要点一堆火,扒一点土用余温烘焙熟透就可以吃了。
但是至死不饥只是人生存下去的最低要求,剩下的呢?
野人挽起了裤腿,手拿着那根龙桑的枯枝,仔细观望水面的波澜处,看着日光照射金麟万顷中,是否有鱼可以谋划。
人没看到,突然一块石头砸在了野人的头顶,只是碎石捏成,虽然粉末飞溅,闹的灰头土脸也没有了别的损害。
只见河的下游站起来了一个妇人,身材干瘦,面容苍老,说话声音倒是中气十足。
“原来是你这个野人,走开走开。”老妇人抖了抖手上正在漂洗的衣服,气恼野人弄浑了水,嘴里骂骂咧咧地说着,就要往回走。
野人在这个时期不是神农架的那种神秘生物,而是指不在地方户籍造册上的人,也就是没有户口的人。当时除了国家户籍登记在册的人,也就是拥有一部分土地的自耕农以外,还有一部分是给地方豪右租田耕重的隐瞒人口,属于佃农。
不在二者之列,由于抗拒税负、战乱等原因逃入山中野地的,都属于野人,也是最没有人权的一类人。
野人自两个月前忽然来到这个小村子,每天说着村里人听不懂的疯话,举止形貌十分怪异,不着衣冠,无有礼仪,早就被村里人所熟知,也就放任他在破屋里自寻生路。
老妇人还没走出去,就听到一声叹息声,只见野人将手中枯枝一放,蹲坐在河边低头不语,隐隐约约还有几声抽泣。
见这个野人红了眼眶,老妇人挎着一个藤篮走了回来,取出一块淡黄色的馍馍递了过来。
早上刚做成的馍馍是由黍做成—这也是这时的主要粮食作物。其他的作物如麦子过于粗砺无法长期食用,稻子产量低,又需要水量大,都无法满足日常需要。
略带黏性的馍馍递了过来,野人愣了一下,抬头看着老妇人不知道说什么。突然嘴角一抽,使劲揉了揉眼睛,同时掬起一捧水洗了洗手,才接过了馍馍。
“你这野人,倒是也多礼。”见野人连吃个馍馍都要洗手,老妇人倒是挺好奇,怪道,“这么讲究,怎么就不晓得说话?”
野人三口并作两口吃掉了馍馍,感觉入口寡淡无味,还有点粘牙,但是终究是粮食,填饱了多日以来的饥饿感。
转头想到今日的处境,又看看面前的衣衫破旧的老妇人,野人又重重的叹息了一声:“吾必有以重报母。”
传到老妇人耳朵里,却又是一段疯话,摇摇头就走了,只留下一句话吹散在风里。
“这又是个苦命的人儿。”
可这句话,野人却仿佛不闻,只露出一个若有所思的神情。
第二章 三义
野人摸着来时的路回到了院子里,当今正是春季,万物勃发,春色盎然,低矮的灌木里也夹杂伴生着菟丝子,长满细小绒毛的草籽粘得衣服上星星点点。
花了不少时间打起了一处火焰,略微烤干河边沾湿的裤子,野人低头钻进了矮小的茅屋里。
多年没有人居住的茅屋到处是蜘蛛结网,灰尘四溢,只有在较高朝阳一方的角落里打扫出了一个空间,堆放着一些零散木柴的同时,铺着一床干草作为卧铺。
尽管是在白天,茅屋里也光线昏暗,只能半摸半猜。进门是一个矮小的土台,看上去垮塌已久,上面有三处残痕,可能是原来的灶台,又被人糊上了泥浆当做桌台使用,直到土坯崩塌不堪在用。
野人在屋里摸索着,想要再找出点零碎物件使用。就如同他在这里面找出来当作饭锅的破瓦,和当作水池的石臼。
为什么无籍野人不管如何在沃野千里耕耘,都活的衣不蔽体呢?因为野人没有官方身份,在野外生存连基本的锅碗瓢盆、布匹针线都没办法买到—进城就意味着被发现,会被充军或者问罪。
除非这个荒野的聚落规模到一定程度,开始了基本的社会分工,出现石匠、木匠。但往往这种规模的,就属于流民啸聚,会招来官府贼曹的围剿,将其一网打尽。
所以就和城市里的居民看不起外来闲散人员一样,不管在什么地方,野人都是不安分的名词,也没人愿意和这些人打交道。
野人在屋子里检索了许久,终于从一抬手就够得着的房梁上,抽下一根不小的长形木条。刚要随手劈做烧柴用,反手却摸到了一些凹凸不平的地方。
拿到太阳底下观瞧,只见四尺来唱的木条上,隐约有几个阴刻着的字,但已被人刮去了大半,剩下残痕难以辨认。
他拿来昨日烧剩下的草木灰,在木牌上涂抹均匀,再吹去多余的草木灰,只见木牌上是残字的痕迹,只能辨认出“在三”“亡”“祀犹”这几个字。
看这个字体虽然是写的汉隶,规格形制野人却也认识,就像……
“庙里的牌匾?还是祠堂的牌匾?”
安置一边,野人又摸索着查看了几处的废墟,都没有发现任何用得上的事物,只得再劈了几处木柴堆在一起,勉强清理了一下茅屋。
院子里的火烧的越发旺了,发出噼里啪啦的剥落声,高大的龙桑树也随着热风纸条摇摆。
“再过一个月桑葚成熟就有的吃了吧。龙桑真是以不材得养天年。”
桑梓情深,中国人用桑梓称呼故乡,《诗·小雅·小牟》记载:“淮桑与梓,必恭敬止。靡瞻匪父,靡依匪母。”意思是见了桑梓容易引起对父母的怀念,所以起恭敬之心,后世即以桑梓作为家乡的代称。如唐代大诗人柳宗元的《闻黄骊诗》中就有“乡禽何事亦来此,今我生心忆桑梓”的感伤之句。
梓树还会有人家盗采作为寿材只用,只有这龙桑树高大弯曲,木理纽结,除了劈柴烧再无他用,才能够长得这么高大而不被人加害。
君不见就连这破屋子,都多多少少有被破坏撬掘的痕迹。
“漂母人善,不如去求助一二吧。”
野人心里已经给老妇人打上了善人的标签,抱上了一大把干柴,往村里走去。
说是村子也不过二三十户,稀稀拉拉的分布在这个官道附近,开了几处平坦处的田园为生。
方才进入村落,几只家犬已经绕着野人吠了起来。
“漂母!漂母!”野人一看被忠犬围住,一时脱身不得,也不管说的话村里的人不认识,直接大喊了起来。
乡里青壮正在田间干活,远而未闻,只有几个留守在村里的老弱妇孺好奇的围观了过来。
“你这野人,来这里做什么?”人群中走出了一个褐衣老者,青帻裹着头,站在了众多妇孺前面,大声质问着野人。
野人大声申辩,却无人识得,正急的团团转,只见人群中漂母也在其中,赶紧上前两步,将柴火塞在漂母手***手举了一个躬,转身就走了。
“这野人倒也有趣。”老里正哑然失笑,边上的人也是轰堂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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