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天机录》免费试读_人主楼雪听

第一章幕启

洛阳城外，千山落白，飞雪凝霜。一个孤独的身影由蜿蜒的官道上缓缓行来，嘴里反复地呢喃着：“阿镜，阿镜。”一阵冷风吹来，路上零星的几个行人都下意识缩起头、蜷起身，加快了步伐；他却像毫无知觉一般，任凭狂风吹起披在身上的条丝褴褛的麻布衣衫，吹开零乱地遮住双眼的长发。天色渐暗，路上行人也越来越少，他仍依旧在那一步一步缓慢地走着，仿佛拖着千斤巨石般吃力，但却像计算过一样，在城门吱呀关闭的一刹那，最终走入了这名动天下的东都，一个让他又爱又恨、想回怕回却又不得不回的地方。

深夜，细雪如絮，银月皎洁，四下无声。一座府邸的大门突然打开，打破了这寂寞风景，一群人簇拥着一个挺拔的身影往外走来。借着月光，可以看清那人面貌年轻俊朗，却又有一种威而不怒、刚柔兼济、宽仁和睦、从容自信的不凡气度，那身影率先走到大门边，停住脚步，转身道：

“诸位将军请留步，早点回去休息吧！”

“王爷，就让末将们再送几步！”

“不必了，天色很晚了。明天起，就要全拜托兄弟们了。回去和家人多聚一会吧。”

“是。恭送殿下！”

“嗯。”

这众人口里的殿下点点头，信步走到栓马石边，解下缰绳，一个娴熟的翻身上马，便往小巷深处骑去。才行得十几步，众人当中突然杀出一道粗胖人影，奔出门外，朝渐行渐远的殿下大喊一声：

“大哥慢走啊，路上小心啊———”

马背上的殿下猛地打个激灵，差点跌了下来。众人一愣，脸刷地都成了驴肝色。当中即刻又跃出两人，二话不说，将先前那人一把架起，拖回门内。那汉子也不甚反抗，只是嘴里仍旧嚷嚷着：

“大哥慢走，大哥——哎呦！别打脑袋！”

众人小声喝道：“闭嘴！三黑子，你小子什么时候能安分点？早知道就不让你出来送大哥。妈的，都当将军的人了，还每次都整些幺蛾子出来。”

远处，这众人口中的王爷轻轻摇摇头，微笑着叹口气，挥了挥手中的鞭子，继续驱马前行，慢慢消失在黑暗中。众人也挤挤闹闹着关上门，回各自屋子去了。一切又恢复了安静，雪还是那么细柔，月还是那么光华，地面还是那么平整，甚至连某处阴影中那一闪而过的冷酷笑意，都像没有出现过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王爷殿下依旧骑在马上，不紧不慢的走着，似乎很悠闲。如果此时有个随从在身旁，一定会问：“主子，这不是回府的路啊？”而他也一定会笑眯眯得冲自己的跟班眨眨眼，然后跟班就会心领神会地闭上嘴。虽然此刻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但这位一点也不闲着，左瞅瞅又看看，还时不时挠挠后脑勺，满面洋溢着自得其乐的笑容。一脸轻松的年轻殿下就这样走到了一座桥边，突地勒住缰绳，一跃而下，说道：“朋友，既然来了，何不屈尊共赏这难得一见的月夜雪景？”

四下一片寂静，这殿下笑嘻嘻地，似乎在等着什么。突然从桥下传来一个声音：“刘黑闼扰乱河东，声势迅猛；杜伏威观望淮扬，心怀异志；萧梁王新诛关中，江南震动；突厥雄踞塞北，虎视眈眈。天策将军殿下在这关头还有心情看月赏雪，佩服！佩服！”

闻听此言，这殿下脸色大变，许久无言，长叹一口气，说道：“曾经，我的一个朋友对我说过，人生苦短，不过区区数十载，世间的杀伐征战、争权夺利，并不能为它增加几许重量，添上几分色彩；真正的意义存在于这过程里的人性光芒和结束后的崭新希望中。”

言必，四周旋又陷入沉默。终于，片刻之后，那个声音说道：“你那个朋友是不是还说过，人心有恶，人心向善，在看似轮回的宿命中，一切其实都已悄然衍进，天生你我，何患人间？”

听到这些话，这恍如中了魔一般，身子微微抖动，双眼竟似有些泛红，握紧双拳，自言自语般地颤声问道：“你？真的是你？你终于回来了？！重光，是你吗？真的是你回来了吗？！”

一个瘦削的身影沿着斜坡，从桥下慢慢走了上来。月光照在脸上，一张略带阴沉忧郁的面孔，貌似惺忪无神的双目却流露一种参破世相的坚锐。如果此时那些出入洛阳城的人们和守城官兵在场，定会大吃一惊。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位今日关门时分才走进洛阳城的奇怪男子。这男子走到世子跟前几步停下，神情和缓了许多，嘴角上扬，露出了一抹微笑。这殿下见状，大步上前，一把紧紧抱住那人，又握紧他的肩膀，喜道：“重光，终于你回来了！好兄弟，你能回来，这太好了！哈哈哈哈”

这个叫重光的男子笑着说道：“出了这么多事，我能不回来吗，将军殿下？”说完，挂在脸上的微笑竟似多了一缕苦涩。

听他这么说，这位既是王爷又是将军的神秘殿下，盯着那人说道：“重光，你这是何必？我们是兄弟，将军如何？王爷又如何？不管怎样，你我都是结义兄弟！这天策上将，这大唐秦王，你想做，就拿去！我只要你记住，我李世民和你李重光是兄弟，永远都是！”

原来这位殿下竟然是那武功赫赫，文治炳炳，流芳百世，倍受各族历代敬仰的一代英主，大唐太宗皇帝李世民！不过此时李世民尚未登基，位居秦王，大唐的最高统治者乃是他的父亲唐高祖李渊。而这个名叫李重光、状如乞丐的奇怪男子，居然会是他歃血为誓、生死相交的结义兄弟！这二人之间到底有着什么样的故事，实在叫旁人禁不住十分好奇。

李重光听闻秦王李世民此言，苦笑着说道：“你知道我的脾气，何必说这些。”

秦王李世民洒然一笑，说道：“其实我一直在在等你回来，我知道只要你还活着，就一定会回来。”

李重光略带埋怨地说道：“你是不是料定，如果我还活着，只在这两天，就一定会回来？”

秦王李世民收起笑容，正色说道：“难道你能忍心眼睁睁地看着阿镜嫁为人妇吗？”

李重光双目闪过一丝痛苦，默不作语。

李世民看他这副样子，继续说道：“重光，你这是何苦？！你若喜欢她，便去向她说清楚。都什么时候了，还这般扭扭捏捏？你顶天立地的堂堂一介男儿，拿得起，放得下。其他事情从不曾见你这么患得患失过，怎么单单一个‘情’字，就把你弄成这样？”

李重光无力地摇摇头，过了半响，才缓缓吐出几个字：“或许，元吉才是那个能真正给她幸福的人吧！”

李世民急道：“重光，你别开玩笑了！我这个四弟你还不清楚吗？他为什么要娶阿镜？还不是垂涎她的姿色！还不是想和我抢风头！!还不是想看看你到底是死是活！！！你刚才说的若是真心话，今天便不该回来！你知道这洛阳城内外，现在埋伏了多少四弟的人马吗？他们等的就是你啊！”

李重光笑了笑，说道：“谁叫我们都答应过阿镜，一定会在她出嫁那天，亲手送她一份最特别的礼物呢？”

李世民面露忧色，急切说道：“可是我收到消息——”

李重光突然一抬手，打断道：“哎，大哥，难道我们就这样一直说到天亮吗？”

李世民听得此言，目露精光，偷偷往四下一扫，点点头，说道：“重光，我们先回府邸，再行叙旧，。我可是一直备着好酒专门等你啊！”

李重光笑道：“你知道我酒量不行，也就只能在我面前耍酒量！”

李世民哈哈大笑，翻身上马，说道：“上来吧！”

李重光一跃而起，坐到李世民身后。二人便闲话着往秦王府邸径直奔去，只留下桥边林中几个跳脚的身影。

第二章私语

“重光哥，”

“阿镜？阿镜，我……”

“重光哥，你好点了吗？”

“阿镜，我好难受，好难受……”

“重光哥，你怎么了，你醒醒。重光哥，你，你……？！”

“重光哥，你在干什么？！不要这样！重光哥！重光哥，我求求你，求求你，快住手！重光哥！！不，不行！不要这样！不要————！！！”

“阿镜！”李重光悚然一惊，猛地从床榻上翻身坐起，失声唤道。四下一片寂静，原来又是场梦。夜依旧在酣眠，重新躺下的李重光却已睡意全无。

李重光双手枕着后脑勺，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正上方幽幽泛光的青黑色大理石屋顶，脑子里一遍遍反复闪过的全是刚才那个梦，心情变得有些烦恼起来，索性下了榻来，使了一招“燕行穿空”，纵身滑出了这间密室。

到得外面，月色依旧明亮，照出这座天策府的轮廓和格局，跟原来相比并没有太大变化，李重光悄然来到一处小阁楼的窗边。烛光透过窗纸，一个女子模样的影子依稀映衬出来，李重光呆呆地看着那影子，竟似痴了，不经然脱口而出：“芳容……”

屋内传来杯盏跌碎的声音，李重光猛然醒悟过来，马上收口闭语。

一阵不知过了多久的沉默之后，李重光又缓缓念到：“芳容犹记少年时，鹅黄香衫过长堤。只今倩影隔窗望，……”李重光念到这里便停住了，一切又陷入了沉默。片刻之后，一个温柔的声音从屋子传了出来：“只今倩影隔窗望，再无私语话别离。”

闻听此言，李重光心头一惊，急道：“阿境……”

屋内的声音打断道：“李将军不可造次，你我虽有旧谊，但今非昔比。将军乃国之干城，我不日便要嫁入皇家，位列王妃，今夜隔窗相谈，已数不当，将军万不可乱了这上下内外的礼制。”

一席话掷地有声，也让李重光心如刀割。半晌无语，李重光轻声说道：“王妃所言甚是，是重光唐突了，但重光不敢以将军自许，还请王妃以名姓称呼即可。当日北邙山中，玄女观内，幸得王妃搭救，重光方能捡回一条性命，此恩此德，重光感念在怀。但重光性行素来莽撞，唯恐昏迷之中冒犯了王妃，心中实在万分不安，乃致彻夜难眠，今宵亦然，故而拜访王妃，若果有不敬之处，重光愿领罪责，甘任王妃惩罚。”

屋内人听得李重光说完，以一种平淡的语气回答道：“李侠士多虑了，北邙山那夜，你为救我重伤昏迷，我照顾你的伤势理所应当，你我之间也未有过什么失礼之处，何来罪责之有？想是侠士你伤势过重，神志不清，故而无端担忧，还留下失眠的遗症。望侠士不要再为此事烦恼，保重身体，及早痊愈。我这有些刚配制的凝神养心散，侠士且拿去服用吧。”说罢，一间小窗打开了半边，一包东西飞了出来，李重光一把跃起接住。站定下来，李重光说道：“谢过王妃，王妃情义，重光此生不忘。”

“李侠士言重了，往事已了，李侠士请回吧。”

“王妃且慢，重光千里赴洛，王妃可否出屋相见一叙，也了却重光一番心愿？”

“李侠士，过去的是都已经过去了，何必再见。夜已深了，我也乏了，你回去吧。”

说罢，屋内烛光熄灭，一片寂静。

李重光见此情景，心痛欲碎，闭目锁眉，立在那里，如石像一般，旋又一声轻叹，飞身跃起，消失在夜幕里。

屋内，一道倩影倚在窗边，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