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箫志》——苏格拉图
第一回 佟老头的手擀面
已经入冬有些时日,第一场雪也已下过。房顶的瓦砾缝中还依稀能寻见雪的痕迹。
北方的冬风,干净、凛冽、烈性十足。
路上的行人都行色匆匆,前方的家在等着他们。一只简单的火盆,一碗妻子亲手炖的排骨汤,一声孩子亲昵的叫喊,就足以温暖一颗冻僵的心。
在这样的天气中行走,劳顿时,若能有一碗热腾腾的热汤面下肚,就是一件最幸福的事。
在最需要的时候,得到最大限度的满足,幸福就是这么简单。
如果你恰巧就走在这条街上,望向前方不远处,你很容易就能看到一处门面飘出一缕缕白雾。
你若再走近些,便能闻到香气。
那么你一定要进去尝一尝佟老头的手擀面。
因为佟老头的手擀面实在够味,就像“冬风”一般够味。
佟老头面馆的招牌已被时间褪了色,此刻的招牌底下,正站着一位年轻姑娘。
她身体微倾,靠在门框边,一脸悠闲,一双明亮的眸子闪烁着青春的光彩。
她的五官分开来看,或许并不出众,但组合在一起,却出奇的是一幅俊俏的脸庞。
“佟枫。”里屋传来佟老头的声音。
“哎,来了。”姑娘一个机灵,大声答应着,转身跑进了里屋。
佟枫是佟老头的女儿,佟老头做出的每一份手擀面都由她端出来,送到客人面前。
佟老头没有请伙计,每一碗面都由他亲手来做,而且每次只做一碗。
就算客人很多,佟老头也不会改变节奏。
每一碗面,该加多少水,加入的葱花要改多少刀,煮面时需要多大的火候,佟老头都一丝不苟的完成。
用佟老头的话,这是对食材的尊重,是对自己手艺的尊重,也是对客人的尊重。
碰到人多的情况,你想要吃到面,别无选择只有一种方法。
那就是等。
面是一碗一碗上的,你就一碗一碗等。
这样一份精致的手擀面,自然也值得花时间等待。
佟枫双手端着一碗面,从里屋走了出来。
佟枫送面,从来不用托盘,对她来说,一双手就已足够。
满满的一碗面,冒着腾腾热气,稳稳的嵌在她那双精巧的手中。
她步履盈盈,朝着窗边的一张桌子走去,走到桌前,她身子微微前倾,将手中的面稳稳地放在桌上。
香气四溢的汤汁一滴都没有洒出来。
她那双修剪的干干净净的手只透出一层绯红,宛如千年寒玉上卧着一瓣桃花。
“客官,您的面。”撂下这么一句话,佟枫便扭身离去。
这么一碗精致的面,再配上这么婀娜的身姿,着实是一种别样的享受。
所以,来到佟老头的面馆的江湖客,吃面的第一层意思,再睹一睹佟枫的风姿,便多了一层锦上添花的情怀。
熟知她的人都知道,她就如这北方的冬风一般,干净、凛冽、烈性十足。
不过今天的客人并不多,应该说很少。
只有一个人。
那人身着墨青色的束腰长衫,料子是新近浆洗的,平展光滑,只在恰当的地方折出了几道优雅的衣褶,尽显干练之气。
眼角与额际的皱纹已说明他并不年轻,而他的目光却并不比任何一个年轻人迟钝。
他安静地坐在桌旁,他垂头轻嗅了一下碗口喷香的热气,脸上浮上一个浅浅的微笑。
在这么冷的天,来上一碗喷香的手擀面,简直幸福极了。
所以他吃的很认真,以至于又来了一位客人,他都没有抬头瞧上一眼。
来的是一个年轻人。
年轻人随便捡了一张空桌便坐了下来,冬风在他面上刻上了几丝疲惫,一身衣服也已略显旧色,黯淡无光。
“客官吃面么?”佟枫的声音已随着俏影翩然而至。
“吃”,年轻人回答道,接着,他眉头微蹙叹了口气道:“但是我没钱。”
“那么,请你出去。”
年轻人没有动,只是笑道:“出去我还怎么吃面?”
佟枫也依然面不改色:“出去自然就不用吃面了。”
“没钱,可以赊账。”这时,一个声音传来,佟老头端着一碗面从里屋走了出来。
他亲手将那碗面送到了年轻人面前,年轻人抬头笑了笑,露出了感激之色。
佟枫瞧了佟老头一眼,没有说话。
“你赊的这笔面钱怕是要成坏账了。”又一个声音传来。说话人不是那个中年人,不是佟枫,当然更不是佟老头。
只闻声音,却未见人。
佟老头面无表情,只淡淡道:“为什么?”
“死人是没法还账的。”
“死人当然也是没法吃面的。”佟枫居然笑了。
“看来,佟姑娘不仅漂亮,而且还聪明。”一道人影嵌在了门口,没人看到他是从哪里来的,当看到他时,他却已经来了。
佟枫一双眸子弯作了两弯月牙:“看来你是一个闭着眼还能说实话的人。”
门口那人一身素白僧衣,贴在他那如竿子似的身子上,一张枯瘦蜡黄的脸上,赫然一对深陷的眼窝。
他双目阖闭,上下相接的眼脸如两把薄而锋利的短刀。
他那干瘦身影后的地上,露出了箱子的一角。
新上的红漆,在冬天稀疏而干烈的日光下泛着幽幽的光。
这个世上的箱子,各式各样,不胜枚举,有女人安置胭脂水粉的妆奁,有庖厨盛放菜肴的食盒,还有大财阀藏金银红货保险箱。
还有一种箱子,一种特别的箱子。
装人的箱子。
装人的箱子通常只有一种。
那就是,棺材。
佟枫眼尖,自然看出了那人身后的棺材。她双臂交叠,靠在桌角,嘴角微微上扬:“哟,鬼和尚不念经打坐,改行卖棺材了?”
未及那人回答,佟枫接着道:“只可惜,我们这儿没有死人,你这生意可真是选错了地方。”
鬼僧蜡黄的脸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淡淡道:“有,有一个。”
“哦?”
这时,那个年轻人放下了手中的筷子,苦笑道:“我。”
佟枫突然咯咯笑了起来,笑的连腰都弯了下去,若是换做其他女孩子,被几个陌生人看到自己这般模样,不羞死才怪。
然而佟枫不是别的女孩子。
佟枫就是佟枫。
“老爹,你见过死人有能说话的吗?”佟枫一手指着那个年轻人,一手捧腹,对佟老头道。
“没有。”
“这难道不好笑么?”
“好笑,简直好笑极了。”佟老头话虽如此,脸上却无一丝笑意。
佟老头望着年轻人,道:“面是给活人吃的。”
年轻人应道:“是。”
“死人是没法吃面的。”
“是。”
“那你是不是活人?”
“是。”
“吃面。”
“好。”
佟老头这时将目光移向了鬼僧:“客官要吃面么?”
“不要。”鬼僧道:“因为我没钱。”
“而且我也不想赊账。”
年轻人抬起头,对鬼僧道:“你既已来了,你看这样好不好?我请你。”
年轻人眼带笑意,一副诚恳的神色。
鬼僧那闭阖的双目微微一动,淡淡道:“连你那份都是赊的,你又如何请我?”
年轻人微笑着,喝了一口热汤,说道:“既然我已赊了一份,又何妨再多赊一份呢?”
“好。”鬼僧走了过来,坐到了年轻人的对面。
佟枫饶有兴味的瞧着那个年轻人,她实在想不通,面对着一个来取自己性命的人,他居然还能笑的出来,居然还能吃得下面。
佟枫走到那个年轻人面前,伸出手,食指在他面前的桌子上叩了叩,说道:“你要是能活过今天,你这份面,算我请你的。”
她抬起手,指着鬼僧:“但他这份的面钱,你改天要还我。”
年轻人吸进一根面条,喝了一口热汤,抬起头,笑了笑:“我尽量。”
佟枫咧开嘴,露出了两排洁如白玉的牙齿:“好极了。”
窗边的中年人仍在一声不响的低头吃面,依然吃的很慢,很认真,仿佛周围发生的一切都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或许,本来就没有任何关系。
他就是一个客人。
吃面的客人。
不论你是江湖豪杰抑或达官显贵,来到这里就只有一个身份。
那就是客人。
佟老头的招待从来不偏不向,在他眼里,来这里吃面的人就像煮在水中的面条一样,没有区别。
佟枫端上鬼僧的那份面,转身倚住一张空桌,抬起一只手,翘起食指抵住下巴,一双清亮的眸子在眼眶里缓缓转动着,搅动着若有所思的神情。
三人静静地吃面,冬风卷动,绕过门轴,木门轻颤。
有那么一刻,仿佛时间都慢了下来。
年轻人垂头盯着筷子周围凝结的油花,突听对面的鬼僧道了句莫名其妙的话:“你已不必等,他们已不会来。”
佟枫微微偏过头,瞥了一眼鬼僧,心中的疑惑已是百转千回,但她绝不会过问。
她向来是个很识趣的姑娘,她很清楚有时候知道太多并不是件好事。
他在等谁?他们又是谁?
这句话,年轻人却是听得懂的。
他缓缓抬起头,面上浮起一个明知故问的微笑:“为什么?”
“因为他们都死了。”
年轻人没有露出任何惊异之色,只是淡淡道:“你怕他们杀了我?”
听到这句话,佟枫霍然发觉自己之前的猜测都错了。
原来“他们”也是来要年轻人的性命的。
“不怕”,鬼僧停下筷子:“就凭他们,还杀不了你。”
年轻人又笑了。
鬼僧接着道:“我既要取你性命,又何劳他人动手。”
“你既知道他们奈何不了我”,年轻人叹道:“却又为何多此一举,取其性命。”
“至少”,年轻人眉角微微一松,眼中透出温柔的神色:“我不会杀了他们。”
鬼僧薄唇紧闭,仿佛不曾说过话。
“人活着,就总会有机会的。”年轻人接着道。
鬼僧那一双被闭合的眼睑包裹的眸子在眼眶里缓缓的转动着,这时他开口:“他们没机会了。”
“而且”,鬼僧的嘴角微微上扬:“左英和秋子松也不再有机会。”
年轻人怔住。
他眉峰轻蹙,忽又舒展开来:“你居然也杀了他俩。”
“他们是没有机会可以失败的,与其这样活着,死了倒好。”鬼僧的嘴角又紧锁起来,枯瘦的面容上最后一丝微弱的表情也一扫而光。
佟枫心底激起一丝惊异的微澜,那个快瘦成了人干儿的“和尚”提及的那两个名字她是晓得的。
江湖上也很少有人不知道那两个名字。
南七北六十三省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世家左府出了一位武学奇才,年少有为,一柄快剑出招变幻莫测,套路难测,竞折前辈高手无数。
秋子松修炼多年的一套内家拳法,更是绵密深厚,威名远播。
而现在,这两人都死了,就像两只被轻易踩死的可怜蚂蚁。
年轻人苦笑:“你倒是替他们想得周全,却不知这般要害苦了我。”
鬼僧端坐凝神,嘴角动了又好似未动:“哦?”
年轻人接着道:“很多人已知道我与他二人交过手。”
“是。”
“马上又会有很多人知道他二人已命丧黄泉。”
“是。”
“但没人知道是你杀了他们。”
“是。”
“还有之后那几个本欲取我性命却步了他们后尘,成了你手下亡魂的人”,年轻人顿了一下,接着道:“少不得会有人为这些人报仇的,这些冤债岂非都要算在我头上?”
“不会”,鬼僧鼻翼微张,缓缓地吐出一口气,仿佛已经厌倦了开口说话:“没人会去找死人报仇的。”
年轻人目光一凛,双眼已不似方才那般温柔。
这时,鬼僧闭合的双目豁然睁开,两道寒芒爆射而出。
第二回 黄雀在后
佟枫心头突然泛起一种微妙的感觉。
窗边的中年人已经吃完了面,但他并没有离开。
两张桌子之间不过数尺之遥,却分明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做两个世界。
一面是千钧悬于一发的窒息瞬间,一面却是千般不入我眼的闲适逍遥
鬼僧两道幽森凛冽的目光更是让她从心头凉到脚跟。
她想起了一件事。
江湖之畏有二:一畏地府索命,二畏鬼僧睁眼。
鬼僧的名号佟枫早已有所耳闻,但江湖上很少有人知道他就是地府辰司十二鬼中的头号杀手。
江湖上也没有人知道十二鬼各为何等样貌,年龄几何,是男是女。
所以,他们可以毫无征兆的出现在你面前。
无形的畏惧便形成无形的压制。
来自暗处的恐怖才是世上最严密的罗网,疏而不漏。
如果你很不巧碰上了鬼僧在你面前睁开了双眼,就说明了两件事:其一,你已经是个死人。其二,你确实很不走运。
鬼僧终日阖目,开眼必见血光。
佟枫不禁开始有些为那个年轻人担心,但她很快便意识到自己的担心实在多余。
同时她又想起世家子左英与内家高手秋子松就在不久前败在了这个年轻人手上,两个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竟然败在了一个放进人群就找不见的年轻人手上。
她的担心立刻便被突来的好奇心驱逐个一干二净。
这个年轻人到底什么来头?
一位养尊处优的世家子,一位闲云野鹤的内家拳大师,为何这两人会找上他?
这两人根本就没有任何相似点,若硬要找,倒是有那么两条:两人曾经都是高手,两人现在都是死人。
而由鬼僧话里便可知,找上年轻人的人并不止左英和秋子松两人,那些人不必想也一定都是高手。
年轻人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平静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仅仅蒙上了一层倦意,他的手指缓缓抚过桌沿,唇齿开合之间,只听他若吟诗般诵出四句:“鬼僧一梦,终日阖目,偶开天眼,必见血光。”
“光”字余音未散,瞬息之间,鬼僧身法变化已然数十有余,对面的年轻人依然端坐静待,唯感发丝轻颤,擦过耳畔。
就在这未满刹那的时间里,见者只觉鬼僧白袖微摇,一道迷蒙疾风晃于眼前,径直扑向年轻人的身形竟在片刻之间变了方向。
其势堪比雷电穿云。
那道无形的屏障瞬间被击溃,鬼僧竟掠过年轻人,向窗边的中年人发出了杀招。
无征无兆,这一瞬间变化让佟枫险些失声惊呼。
已经没时间让她去为那个中年人担心了,她很清楚,他无论如何也躲不过那一招。
她转过脸去,不忍相视。
中年人竟是头也不抬,认真地端详着面前的面碗,仿佛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命悬一线,仿佛碗里的东西才是最重要的东西。
碗里有什么?
中年人左手端起面碗,碗底刚好嵌在他的手心,他转动手腕,将碗口向外倾斜,刚好朝向鬼僧扑来的方向。
鬼僧立刻便看见了碗里的东西。
他的脸色瞬间变了。
他那蜡黄枯瘦的脸赫然僵住,双目散发的精光似也已锈蚀。
面碗里当然只有面。
鬼僧一梦当然不会被区区一碗面就下破了胆子。
面碗依然稳稳地嵌在中年人的手心,碗中汤汁已尽,只剩几根面条沉在碗底。
这几根面条盘横交错,被摆做小篆体书的一个字。
“死”字。
一个字并不吓人,就算是死字也不是很吓人。
然而,小篆体书的“死”字就不仅仅是吓人了。
鬼僧自然懂得这其中的意思,简直太懂了。
这是地府的绝杀令。
卯时出令,你便不会活到辰时。
中年人慢慢地抬起头,嘴角勾起一个极浅的微笑:“公子要我告知你,你阳寿已尽。”
鬼僧攻势已聚,便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此刻若退,则必死无疑,借势相拼,说不定倒能争取几分胜算。
他早已料到会有这么一刻,却不曾想,这一刻竟来的如此之快,无征无兆。
中年人就那样坐在那里,全身上下简直到处都是空门。
凭鬼僧的身手,不出三招便能要了他的命。
太容易了,简直太容易了,简直容易的让人难以置信。
鬼僧此刻已无暇做他想,一双枯瘦如杆的手掌迅如疾风,扫向中年人的各处要害。
时间仿佛蓦然静止,鬼僧只觉指间几道冷风窜过,掌心竟似攥着一团冰冷的虚空。
难道那几招全都落空了吗?
不,若是落空了,怎么会有血?
“嗒……嗒”,鲜红的血,有如一连串润泽的红珠子滚落入碗底,染红了那个“死”字。
鬼僧顿觉周身云影翻飞,碗底的字此时看来竟也变得妖冶迷人起来。
接着,他开始发现自己的视野在下坠,那种强烈的震颤有如洪流入海,石裂山崩。
整个世界仿佛都天翻地覆。
天地当然不会颠倒,鬼僧觉得,自己的脑袋有如千斤之重,他终于发现是自己的脑袋沉了下去,不偏不倚地砸进了面碗之中。
一根雪白的筷子直直地横在鬼僧的咽喉,血丝缠绕其上,红白相间,甚是好看。
中年人缓缓地放下面碗,仿佛从未出手,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这时,几声稀疏的掌声响了起来。
中年人望向掌声传来的地方,看见那个年轻人倦容舒展,面含笑意。
中年人亦微微一笑:“你知道他会向我出手?”
“知道。”
中年人敛住笑容,接着道:“他若向你出手,死的只会是他。”
年轻人没有说话,脸上依然挂着淡淡的笑意。
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轻轻的叹了口气,仿佛是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在对那个中年人说:“无论他向谁出手,死的也只会是他。”
“可惜他不明白这个道理。”中年人冷冷道。
“所以他死了。”年轻人平静地说道。
一旁的佟枫惊魂甫定,却暗暗感叹这其中的利害。
鬼僧若向年轻人出手,交战之时,难保中年人不出手,年轻人一个已是不好对付,若再加上他人,这一战必是苦战。
所以两权相害取其轻,中途变招,向中年人出手,趁年轻人出手前先解决掉容易的对手。
然而他却打错了算盘,他绝没有想到这么快就碰上了绝杀令,他身出地府,自然懂得其中的规矩。
鬼僧一梦,一命呜呼。
中年人站了起来,望向佟枫,轻轻说道:“今日在美人面前动粗,实在不该,不过还好我杀人并不难看。”
话虽这样说,他脸上却不见一丝愧色。
“让姑娘受惊了,尸体的事,我自会派人料理。”中年人已踱至门边,忽而转过身来,盯着年轻人道:“还没问过阁下尊姓大名,再见时,也好方便称呼。”
年轻人也站了起来,微笑道:“我姓李,我叫李百。”
李百并没有问那个中年人是谁,因为他知道他是谁,他也知道他们一定会再见的。
中年人抬手一揖,眉眼带笑:“李公子,后会有期。”话了,便轻身而去。
年轻人转过身,微微颔首,面上浮上一个轻松的微笑:“看来,今日我暂时死不了了。”说完,也如风般消失在了长街上。
长街的东北角,有一条窄巷。
巷是死巷,只有入口,没有出口。
巷口有一间铺子,铺子门头横着一块古旧的牌匾,牌匾上积着新鲜的雪。
清冽的日光将积雪映得暇白晶莹,幽幽冷光拥着牌匾上的字,竖横撇捺突然显得铮铮有力。
“聚宝斋”。这是一家胭脂铺。
据说这家掌柜的当时一眼便瞧中了这巷子,财源广进,只入不出。
于是设铺立名曰:“聚宝”。
此时刚过午后,客流稀疏,掌柜的正靠在案旁认真地啃着一个烤红薯。
这是他的习惯。
红薯烤得皮肉相离,汁糖顺着焦裂的外皮迸溢而出,透出朦胧的琥珀之色,香甜之气冲开了寒冬的凛冽,一时间白雾缭绕,包住了他圆润肥胖的手。
这也是他的手艺。
聚宝斋的常客都知道,掌柜的不仅仅是胭脂水粉方面的行家,更是一个烤红薯的好手。
所以有人说,就算某天他的胭脂铺黄了生意,他也不会饿死在街头,改卖烤红薯也照样过活。
对于掌柜的来说,客闲时啃上一个自己亲手烤的红薯,那糖分融化在血液里,连神经都仿佛软化的快感,是除了铺子生意红火之外最让他感到幸福的事。
红薯啃到一半,铺子进来了一个客人。
掌柜的细眉细目,双目的光芒包裹在脸上的褶子里,他从容不迫的将剩下的红薯靠在算盘旁,接着从袖中取出了一块绢帕,擦了擦手。
他从案旁挪出自己圆圆的身子,一脸堆笑,面对来客,恭恭敬敬道:“客官,您点的货已经备好了。”
“好。”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方才在佟老头的面馆吃面的中年人。
铺子的内侧墙壁上,有扇与墙同色的小门,若不留意,很难发现。
掌柜的将中年人引至门边,将门开启。
此门之后,竟是别有洞天。
一条石径由门朝内铺开,石径两旁,分立着两排厢房。
中年人踏上石径,掌柜的便掩上了门,回到了案旁,继续啃起了红薯。
中年人径直朝着西侧第二间房间走去。
甫踏上房前石阶,门便开了,一个人影将中年人引进了屋去。
屋内,竟是温暖如春。
四角的火盆徐徐吐出热气,铜盆铮亮,上镌飞鸟鱼虫,火光流转,将之映得栩栩如生。
盆中燃得是上等的炭块,质纯耐久,无烟无尘。
中年人一进屋,屋中人便敛衽行礼,红唇开合,皓齿如玉,语声盈盈:“大人。”
女子的声音。
中年人微一点头,算是回应,然后朝着屋中的屏风走去,忽又站住,转过身,凝视着那女子。
霎时,女子的目光对上了中年人的目光,不过片刻,忽又避开了去。
中年人一笑,再次转过身,转入了屏风之后。
只听自屏风出传来一个声音,低沉,却年轻有力:“你想说什么?”
女子面屏风而立,缓缓道:“敏儿要知更带话给大人,久久不见大人回来,心下着实是有些着急了。”
片刻的沉默之后,一个清朗的笑声从屏风后传来:“不过是一碗面的功夫,他就等得这般不耐烦了?”
女子笑而不语。
这时,中年人已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出现的竟是一副年方不过二十的年轻面孔,一双英气直挺的剑眉刻在这张隽秀而棱角分明的脸上。
他伸出手,食指抵在女子细若凝脂的下颌上,柔声道:“知更啊,你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还有”,他探到女子耳畔,轻轻道:“你告诉敏儿,要他莫要着急,今晚,我要他好好陪我。”
待到屋中又只剩知更一人时,她走进屏风后,细细地收起了那被换下的********与衣服。
屋前石阶的积雪平整如新,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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