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萝卜头》：枉为人父

枉为人父

2098年。

“机器人，我所指的是那些拥有了自我知觉的【生命体】……”第三代智能机器人——TTR发布会上，曙光科技公司代表人吴江博士对着正在观看直播的全球一百多亿人这样说到，“我们应当将他们视作好友看待，而不仅仅只是一个苦力，奴仆……”

他强调:“因为六大定律的约束，机器人对人类而言是无害的。人类应该给予一个具有独立人格的生命体最基本的尊重。”六大定律，是基于阿西莫夫三大定律进而改良之后诞生的全新定律，是所有智能机器人不可违背的钢铁禁律，一旦违背机器人就会自动销毁。

（AI机器人应该执行“如采矿般的危险任务”，从而为人类创造一个更安全的工作环境。

透明性准则。人类必须对AI的工作原理，以及他是怎样看待这个世界的等方面有非常清楚的认识。

AI必须在追求效率最大化的同时，不损害人类的尊严，他应当尊重人类文化的多样性。

隐私性原则。纳德拉呼吁以精密的技术来保护个人和群体信息。

算法可靠准则。这样一来，人类就可以解除AI带来的意料之外的伤害。

防偏见准则。应该通过研究确保AI不会存在偏见，歧视特定群体。——摘自纳德拉人工智能六大原则）

临近结束的时候，他再一次郑重发言:“机器人，是我们朋友。”

发布会结束后仅一个月，中国重庆市出现了第一例TTR机器人袭击人类，并致使受害者重伤的事故。一名八岁男童在与一个TTR游戏时，因被机器人误判为机器人而撞击成重伤。

孩子的父母在采访中这样说:“我最后悔的事就是没有听孩子他爷爷话，就不该相信机器人。”

“如果只是简单地执行人类给予的命令的话，就不会出现这样的祸事了。”有知名业内人士点评到。

一些报社纷纷拿这起事件打草稿，“机器人就是机器，为什么要赋予他们人类的思维？”

这起事故在人类社会引起了巨大轰动。各大媒体频频报导，一些保守派、宗教主义者更是叫嚣着要毁灭智能机器人，一时间矛头纷纷指向了研发智能机器人的曙光科技公司。而提倡机器人与人类友好共生的吴江博士，也被光大人民群众骂做是骗子、人类叛徒、机器人的走狗。

人们想起了《终结者》里恐怖的末日剧情，一时间舆论纵生，大批的基质沙文主义者走上街头对赋予机器人思想表示抗议。

政府迫于巨大的社会压力，便命令曙光科技公司销毁这一批三代机器人。

于是在2098年5月3日这天，数以千记的TTR投入焚化炉。站在焚化炉前，从研发到生产一手把控的吴江终于意识到，人类不需要和他们一样，甚至比他们更智慧的物种，TTR的诞生让一些人发自内心的恐惧，人类开始害怕，机器人会取代他们的地位，即使这一切还只是遥远的假想。

TTR的销毁，标志机器人时代再度回归到了最初的苦力阶段。

TTR作为曙光科技公司最重要投资项目，它的销毁让曙光公司血本无归，更因为风头十足的机器人袭人事故，公司在社会信誉损失严重，从业界龙头一落千丈。

5月12日。

曙光科技公司宣布倒闭。

一个辉煌不可一世的庞然大物倒下了。

这意味着，吴江失业了。

这一年吴江才42岁。

但这一切在吴江看来是不对的，他觉得是人类光天化日的基质沙文主义在作祟——就因为机器人的躯体是硅做的，不是血肉之躯，他们就必须遵从人类的需求，不管他们有多么强大的能力也没用。

“是我做错了吗？”这个晚上，穿着白大衣的吴江，在自己的实验室里喝得酩酊大醉，“机器人，应该是人类的伙伴才对……”

他转过头，朦胧的视野里，墙角一个OTR的双眼正闪烁着鲜艳的红光。

OTR，这是曙光科技公司推出的第一款智能机器人，它的智能程度远远不及TTR，智力水平只相当于一个三岁孩子的水准，而且没有一点道德规范，只能简单地执行主人下达的指令。

这个OTR也是吴江的研究成果，因为是经由他双手制造出来的第一个机器人，具有非凡的纪念意义，吴江给它起名亚当。

当然他更喜欢称呼它为萝卜头。算是个昵称，源于robot的谐音。萝卜头只是初代仿人型机器人，因为并不是用来售卖的，所以外表没有过多的修饰，保持了原来的机体样貌。

灯光下萝卜头一米八的躯体散发着钢铁的冰冷光泽，一根根互相缠绕交织的电线暴露在空气里，它的头部很笨重，就像个倒插的大萝卜，身上散发出浓烈的机油味道，让人本能的不愿接近。

“萝卜头……”吴江只是轻轻地唤了一声，最终还是抵挡不过不断翻涌而来的沉重疲惫，就趴在遍布零件，杂乱不堪的实验桌上沉沉地睡过去了。

听到他的呼唤，墙角的萝卜头鲜红的双眼闪了闪，看到熟睡的吴江，然后静悄悄地帮他关掉了灯。这一切都是家居机器人应该做的。OTR作为曙光科技公司研发的初代智能机器人，只是用于日常家居，并不干涉到任何人类的行业，也因此被人类广泛认可。

梦里吴江回到了小时候，他还是个大男孩，对影视里所描绘的未来机器人满怀憧憬。我要是能研发出这样的机器人就好了——少年时他时常这样想。

我要是有个机器人伙伴，嘿！那该有多酷啊。

…………

5月13日，快到中午，吴江才醒了过来。

萝卜预先感知到吴江将要醒来，早已在五分钟前开始准备起早餐，现在正在陆续送上餐桌，但吴江却是没有心情吃了。

他的头疼得快要裂开，不仅是宿醉的原因，他还发着高烧。他觉得自己大概是生病了。他调出手腕上的人机助手挂号，坐上无人车，匆忙赶去最近的医院。

医院的检查结果令他瞠目结舌——恶性淋巴癌。

“唉——”医生深表无奈地摇了摇头，“发现得太迟了，吴先生，准备后事吧。”

“我？”吴江躺在病床上，整个人都是浑浑噩噩的。

他实在不敢相信。

“我快要死了？”

吴江快死了。

但他还有很多事想做，很多事要做。

“可儿……”

他还有个女儿，吴可儿，今年十二了，很可爱的小女孩，因为自己是个工作狂人都没怎么照看过她，一直是由机器人保姆照顾。

我死了可儿怎么办？

吴江不禁这样想到。

但医生已经吩咐医院里的智能系统为他料理后事了。

“吴江先生您好，我是人工小爱，按您现在的病情，您将于后天下午三点去世，您的亲人仅有女儿吴可儿一人，稍后我将为你与她取得联系，之后我将为您联系殡仪馆、火葬场……”

自己这一生就这么结束了？吴江觉得人生真的无比荒唐。这个名叫小爱的系统，冷冰冰地宣读出来的死亡通告，更是令他感到不适。

没有感情的东西，这也能叫智能？

不过他也不会去追究了，反正很快，他就会离开这个世界了。

智能系统的高效率一直为人类津津乐道，小爱很快就联系上了吴可儿。与之一起投影过来的，还有吴可儿那张带着婴儿肥的圆润脸蛋。

“可儿……我、我……”看着亲切的脸蛋，只叫了一个名，吴江的声音就哽咽了。

对面是他的女儿，然后他要告诉自己的女儿父亲快死了，这种痛苦着实刺心，非外人所能体会。

“……对不起……”

最终，吴江只说了声对不起。

为人父母，不能给予孩子一个幸福美满家庭，便已是过失，因为工作推脱，不能陪伴孩子快乐成长，更是失责，现在就连最基本的养育都做不到，生而不能养也，何以被称为父亲！

对不起。吴江内心自责之情深切。

“呵，你就放心去吧，反正政府每月会给我一大笔赡养费，反正以前就看不到你半个人影，你唯一的一丁点存在价值就是给我寄点生活费……有你没你都一样。”吴可儿乌溜溜的大眼睛瞪着他说。

如今中国社会制度已经趋近完美，父母离世的孤儿都会由国家出钱抚养。

“我……我……”吴江红着眼眶，两片嘴唇摩挲着，半天说不出话来。有时候就是这样，情感浓烈激动到一个地步，就会无语凝噎。

电话挂了。

吴江病房里一片死寂。

“我枉为人父！”吴江叹息。

一天后，他联系上了自己实验室里的萝卜头。

谁也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

“哔哩哔哩……哔哩哔哩……”

“哔哩哔哩……哔哩哔哩……”

这一天吴江实验室里一直传出哔哩哔哩的声音。

5月15日下了一场雨，这场雨来的快去的也快。

吴江的遗体被转交停尸场。

火化后的吴江骨灰被就近安葬在江南陵园，墓前一身丧服的吴可儿，只是打着伞冷漠地看着。

胡言一笑说

题外话，我没有一点硬知识

孤独抑郁的小主人

萝卜头是被吴江创造出来的第一个智能机器人。

与萝卜头一样型号的机器人，被曙光科技公司命名为“OTR”。萝卜头是幸运的，因为它是第一例，所以一直存放在吴江的实验室里并没有出售，否则，它的下场大概和它那些已经落伍的兄弟一样被送进焚化炉。

机器人的发展很快，到了如今的2098年，OTR已经落伍了，比之杰出百倍的TTR都出来了。

虽然只有三岁小孩的智力，也基本没有感情，不会自己思维。

那时候吴江还很年轻，只有25岁但已经在人工智能领域取得了巨大的成果。萝卜头只是他最初的代表作之一，一个无限拟人的机器人。

萝卜头不知道自己被创造出来多久了，他只知道从自己有意识开始自己就一直被存放在这个狭小空间的角落里。

2090年，它被编程赋予思想，认识了创造了它的人，那个在它面前兴高采烈，兴奋得发疯的男人，吴江。

吴江教导它去思考，但这很难做到，这跟纯粹由代码编辑出的思想不同。

自主思维，这是被很多保守派视作禁忌的存在。

萝卜头记录着吴江的生活日常，大多数的时候这个男人都是待在实验室里，他似乎永远都是独自一人。

直到这一天，外出回来的吴江带回来了一个小女孩。

“看。”吴江指着萝卜头对小女孩说:“这是萝卜头，会说话的机器人哦。”

“萝卜头，这是我女儿可儿，还不快跟小可爱打声招呼。”

“你好，有什么可以为你效劳的吗。”萝卜头机械地对小女孩说。

“哇哦！”小女孩张大了嘴巴，眼里跳动着小星星，“好酷。”

“是吧。”被夸的吴江开心得要命，“我的伙伴。将来也是你的伙伴。”

萝卜头记得那一刻，那男人脸上洋溢的笑容有多么灿烂。

那一天，是他十数年里最开心的一天。

萝卜头有自己的判断能力。

“帮我照顾可儿……”吴江的心愿，萝卜头切实地收到了。

“照顾。

可儿。”

根据吴江的想法，萝卜头利用实验室里的器材，整整将自己改造了半个月，这一天它拔掉了身后长长的电线，迈开了步伐。

这是它第一次走出实验室。

“照顾，可儿，照顾，可儿，照顾，可儿，照顾，可儿，照顾……”

街道上有很多人形态的机器人在工作着，曙光科技公司也有很多的竞争对手，到了2098年，推出智能机器人的公司多不胜数，各种可以满足人类需求的机器人纷纷面世。

萝卜头不仅给自己做了充足改装，还给自己上了层色泽亮眼的白漆，已经改头换面的它拥有了靓丽的机身，穿插在各种机器人中间，也并不显得突兀。

“骨碌碌……骨碌碌……”一枚银白色的硬币从街道一头滚了过来。

两旁的机器人面无表情地走过，视若无睹，萝卜头顺势就接住了。

“硬币，那是我的硬币！”一个穿着红色长裙年轻女人喘息粗气跑了过来。

“你的。”萝卜头转交到她的手里。

“啊。”那个女人看着萝卜头的动作明显愣了一下，“谢，谢谢你。”

“不客气。”萝卜头一边向前走，一边超高速读取海量信息，并将之筛选提炼出有用信息:这是一枚1999年发行的菊花图案一元硬币，萝卜头很快在网上找到硬币的相关信息，没想到在电子银行普遍的今天，还有人存有硬币。

兴许是做些纪念意义。

萝卜头知道有很多人是不喜欢太过智能的生活的，还有很多人讨厌太过智能的机器人。

红裙女人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现在的机器人都这么有情商了吗。”

她呆呆地道，她竟然对一个机器人说了谢谢？

不过也是，刚才那个机器人的反应和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可儿住在丹溪大道金竹小区……”萝卜头根本不会理会这些，它要完成吴江主人未完的心愿，开启导航系统，步行着过去了……

…………

“可儿你不要沉浸在父亲去世的阴影里了，一定要振作起来。”两个女孩背着书包站在金竹小区一栋居民楼下，蘑菇头女孩对着另一个双马尾女孩安慰道。

“我爸死不死和你无关吧。”双马尾女孩黑着脸哼声道，“班长大人你是不是有点多管闲事啊。”

“啊，对、对不起＞人＜！！！”

被称作班长的蘑菇头小女孩似乎被吓到了，慌慌张张地跑掉了。

吴可儿撇撇嘴，“切！碍事的家伙！”

一甩双马尾，酷酷地走进电梯。

二十米开外，一双闪烁红光的眼睛暗中观察着这一切。

“哔哩哔哩……”

“可儿……黑化……傲娇……孤独……”

“哔哩哔哩……”

“治疗方式，走进可儿内心，成为可儿的朋友，帮可儿结交更多朋友，让可儿开心，让可儿内心感到充实、幸福……”

萝卜头悄悄地尾随了上去……

嗯，它当然有带上吴江给它的钥匙。

“十点了。”吴可儿把手机摔在床边。

可还是睡不着。

最近她的睡眠质量很差。通常是很晚才睡，就算睡着了，很快也会被噩梦惊醒。

这一切对她来说都是折磨。

她开始想念那个男人了。

那个名义上的父亲。

不可否认的，父亲的死对她造成了严重的影响。

可是他又做过几件父亲应该做的事？呵呵，他真的有把自己当成女儿看待吗？

算了吧。

吴可儿想，反正都已经不在了。

这么一想，什么都无所谓了，要不然自己也去死好了。

“哔哩哔哩！”

“严重警报！检测到吴可儿情绪异常低落，极端低落，需要特殊手段化解。”

萝卜头打着两束鲜红的灯光，从黑暗中向着吴可儿冲了过来。

“什！

什么东西！！”

吴可儿惊了！

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愣住了。

“应对方式，打屁股，使其清醒！”

吴可儿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自己家怎么进来一个奇奇怪怪的东西，就感觉脑袋一晕，一阵天旋地转，自己好像就被按在了一个冰冷而坚硬的钢板上。

接着——

“啪!”

“啪啪啪!”

…………

清脆的声音响起。

“萝卜头，住手！”

短暂的惊愕过后，吴可儿终于看清这抓住自己直打屁股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了。赶紧命令了一句。

她是见过萝卜头的，而且经常见，毕竟虽然讨厌父亲，可是小孩子对机器人的好奇心还是很大的。虽然萝卜造型改变了很多，可是萝卜头的大体外貌还是和以前一样，熟悉的人一眼就能认出来。

“好的，小主人。”萝卜头立刻松了手。

嗯，吴江去世后，吴可儿目前是他的第一服从对象，所以吴可儿意见自然是要遵从的。

吴可儿从萝卜头身上爬起来，心有余悸地退到一旁，她吃痛地揉着快被打成两瓣的屁股，明明眼眶红的都快要哭出来了，还装作若无其事，气鼓鼓地道:“这又是那个无聊的老男人搞得鬼吧，他真是阴魂不散，居然还吩咐机器人做这种、这种、这种恶心的事。”

她想了又想，无奈在骂人这一块词汇量匮乏，最后只能讲出个恶心。

“老男人是指主人吧。”萝卜头却人性化地摇了摇头，“不是主人，是萝卜头自己的想法。”

吴可儿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你自己的想法？”一时间屁股都顾不上了。

“是啊。萝卜头觉得，小主人刚才有了轻生的念头，而主人的命令是照顾小主人，萝卜头做出的方案就是拯救小主人。”

吴可儿:“……”

“你不是OTR吗？怎么还会拥有独立思维了。”吴可儿好奇地问到。

“哔哩哔哩……”

萝卜头鲜艳的红眼睛闪了闪:“主人说这是机密，其实即便是TTR，也无法做到真正的，严格意义上完全的理性思维。

一部分的情绪代码组成了TTR的人格，主人生前致力于开发人类的机器人朋友，目标自然不会仅限于眼前TTR，而萝卜头身上就运用了主人还未研究透彻的技术，目前还在实验期。”

“萝卜头……”吴可儿似乎想到了什么，警惕地追问到，“那个老男人是不是还对你吩咐了一些奇怪的事情？”

“主人只下达了替他照顾小主人的命令。”

“哦……”吴可儿垂下眼帘，“这样啊……”

“小主人，失落、失落……难过、难过……”

“我没有失落！”吴可儿无奈道，“我也没有难过！”

“哔哩哔哩……”

“傲娇、傲娇，小主人傲娇了……”

吴可儿:“……”

“我睡了。”吴可儿打了个哈欠，不管怎么说，萝卜头这个活宝的确让她抑郁的情绪冲散了很多，夜深了，她竟然难得有了些睡意。

“晚安，小主人。”萝卜头跟着跑到床边，就像一个守护公主的骑士静静地蹲坐着。

吴可儿很快睡着了，萝卜头看着她的睡颜，女孩粉嫩的嘴脸微微翘起，她应该做了个好梦吧。

机体内无声地做着分析——

“说话，朋友，减轻抑郁，驱散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