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有谪仙》： 大雨下的寺庙

第一章 大雨下的寺庙

“天要黑了，三叔，咱们晚上在哪住哪啊，我不想再睡树上了，昨天晚上我好像听见这山里有狼叫了。”

说话的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白净的脸已经涨红了，又热又累的他说话间就脱掉了被汗浸透的粗布外套，围在腰间，一脚深一脚浅的尽力跟上前面汉子的步伐。

前面的汉子转过头狠狠瞪了他一眼，有些恼火的说道：“妈的你以为老子想睡树上，昨儿搁树上捆一宿我现在腰还疼呢，这破地方穷乡僻野连个山洞都没有！不睡树睡哪，睡狼嘴里吗？成武你快给老子把衣服穿上，山里露水重，看这天气又要下雨，受了风寒不是小事！”

名叫成武的少年明显有些怕自己的三叔，满脸不情愿的披上了汗味很重的衣服，抬起头看了看天，只见赤黄色的太阳即将落入身后的群山，酷热虽然散了不少，可是东边的一大片阴沉沉的乌云正蔓延开来，昭示着一个时辰内将会有一场大雨。

汉子粗壮的身躯突然停了下来，右手伸进腰间的革囊，缓缓摸出一抹银光，少年见状知道三叔发现了什么，立刻收步，屏息看着三叔盯着的方向。

汉子手腕几乎不可察觉的一抖，银光破风而去，“咚”的一声，深深钉在了三十步外的一棵老树上。

“三叔你发现……”话音未落就被汉子打断了，“成武，你去把我的刀拿回来。”

少年闻言走向那棵老树，有些迟疑的伸出手，“没事，不用怕，它被我钉死了。”听见身后传来了汉子粗豪的喊声，手指有些颤抖的拔出了钉在树上的飞刀，一起钉在树上的，还有一条土黄色的死蛇，这条蛇的蛇头被飞刀射穿，鳞片粉碎，眼见已是不活了。

成武握着刀和蛇快步走向汉子，满脸钦佩和羡慕的望向三叔的革囊，汉子注意到他的目光，得意的笑道：“别看了，傻小子，等这次探明白这条路回去，我就教你怎么用飞刀，别看就这么一把小小的刀，我可练了二十几年！在咱家那边，谁不给我成天杰三分面子，靠的就是这把飞刀，成武你给我记住了，男子汉的道理，全凭你手上的刀来讲，握不住刀的男子汉，不配讲道理这两个字！”

成武听着三叔的教导，顿时豪情满怀，激荡之下大声说：“三叔我一定会好好练刀的，以后比你还厉害，不给你丢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好好！有志气，真不愧是我们成家的男子汉！三叔考考你，这只蛇有什么重要的？”

成武仔细把蛇翻过来好好看了一遍，迟疑的说道：“侄儿只能看出这是很普通的火牙蛇，无毒，蛇胆可以泡酒，剩下的就看不出来了……”声音越说越小，明摆着不太自信。

成天杰满意的看向他：“不错，能认识火牙蛇，看来你在《楚州异闻录》的南淮篇上的确下了不少功夫，不过还不够，一个老练的行商起码要看出来三点，第一，火牙蛇的蛇胆蛇肉都属阳，而且味道不错，我们晚上可以把它煮了，驱逐我们这些天在山里体内淤积的湿气，免得长了老风湿；第二，火牙蛇喜欢捕食虫蛙而不是鸟类，连这种蛇都爬树了证明等一下的雨恐怕不小，说不定一夜都停不了，我们现在得赶紧找地方避雨；第三嘛，你看它的蛇尾，有一块火烫的伤疤，这是僧人为了驱蛇对寺院里蛇的处罚，这附近应该有家寺庙，我们找找看，今天晚上或许可以借宿一夜。”

“哇，三叔你真厉害，我跟着你好好学就可以和你一样厉害了吗？”

成天杰明摆着很享受侄子的崇拜，大笑着回道，“这个嘛，可就不一定了，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嘛，不过你能有我这种老行商带路，绝对是你的福气。别磨叽了，不想当落汤鸡就快爬树，看看这附近的寺庙在哪！”

这叔侄二人乃是南淮一带的行商，所谓行商的商字，指的自然就是他们将各种本地特产贩卖到数百里甚至千里外的地方去，往往可以大获其利，而行商的行字，就是他们为了避开官道上各种税卡的层层盘剥，大多数都会选择穿越深山老林甚至是沼泽悬崖，其中危险难以预计。

所以一个老行商，不只是商人，他还是猎人，大夫，厨子，采药人，镖师甚至在遇见同行时还是土匪，干这一行需要精明，强壮，狡猾，周密，还需要一点点心狠。

成天杰就是这种人，十四岁入行，十七岁时和师傅一起去两千里之外的安阳城卖一根老参，这可是干这一行几十年的老行商都不敢去的地方，一路尽是毒蛇猛兽，半年后，他一个人遍体鳞伤的回来了，带回了数百两银子，有人说他是山鬼的儿子，有人说他救过一只狐仙，有狐仙保佑可以逢凶化吉，还有人说他在路上杀了他师傅抢了干粮才走出来，但是成天杰从此声名大噪，人们从此再也不敢小看这个豪爽的年轻人。他今年三十五岁，是南淮一带单干行商的领头羊，成武和他比，不过是个稚嫩的小娃娃。

“三叔三叔，你看，山坡那边有个庙，不过有点破旧了，好像已经荒废了啊。”树上的成武往树下喊道。

“行了行了，又不是去上香的，管他荒不荒干嘛，能挡雨就行！快下来，我们必须在天黑之前翻过这座山。”

成武敏捷的踩着略微结实一点的几根树干跳了下来，“嘭”的一声，落在地上，松软的泥土被砸了个印痕，他也失去了平衡，差点摔倒，幸亏成天杰及时伸手，扶了他一把。

“下次小心点，快走吧。”

两人好不容易翻过山，赶到破庙前，成武气喘吁吁地望着破庙大门上厚厚的灰尘，满脸失望之色。他的失望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如果庙里有僧人，他们就可以买顿斋饭吃，他这些天吃干粮实在吃的有些反胃。

“行了吧你，你还想蹭顿斋饭吃吗？没有人更好，省的和这群秃驴废话了。”成天杰说着话，环视了一圈四周，流露出几分满意之色，“还可以，挡风避雨没问题，这条路开辟成功的话，路上的行商就都可以在这休息了，成武，你去把那边那个破蒲团还有那几个板凳搬过来，我去折几根树枝，我们等一下在佛像前面生火烤蛇，这一路实在饿得够呛。”

一刻钟后。

成天杰把蒲团拆成蒲草，从腰带侧面拿出一把小斧子，将已经有点腐朽的椅子砍碎，用树枝搭了个简易的烧烤架，成武也没闲着，剥了蛇皮，开膛破肚，用树枝串起来。他们忙活的功夫，天色已经彻底黑下来，下起了大雨，仿佛天河倒灌向人间。

成天杰取出随身携带的火石，接了点雨水开始煮干粮，又往烤蛇上撒了点盐，蛇肉烤的微微发黄，香气弥漫。

“成武，蛇胆呢？”

“在这，我刚刚用雨水洗了一下。”

“嗯，你把它吞了，别嚼，很苦的，这是好东西，补气驱寒。”

“啊，三叔，可是你有风湿啊，还是你吃吧，我今早看见你揉腿来着。”

成天杰不耐烦的往火堆里扔了一块木头，“让你吃你就吃，哪这么多废话！你小小年纪别落下什么病，我这是老毛病了无所谓的。”

成武盯着面前的火堆，眼里倒映着赤红色的火苗摇动，沉默了一会，把蛇胆放进了嘴里。成天杰递过来一个酒壶，“喝一口，去去寒。”辛辣的烈酒灌进了嗓子眼里，成武有些呛到了，“咳咳咳！”

“蛇肉等一下就好了，你吃了蛇胆，蛇肉就别吃了。”

“啊？三叔你太阴险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二章 蚁祸

“道爷我今天心情好啊，出门没事我溜溜鸟啊，啊诶咦儿啊～”

太阳高高挂在天上，肆意喷射着火焰，昨夜的一场大雨带来的凉意被灼热的阳光轻而易举的驱散了，山路上的人和昨天一样汗流浃背，不，并不一样，那是个哼着小曲的年轻道士，在这火烧一样的阳光下，穿的仍然是密不透风的青色道袍。

年轻道士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相貌清秀五官端正，看起来虽然不是大多数女孩子眼中的俊美郎君，却多出了几分出尘的清逸。只是口中半念半唱的曲子实在难听，歌词也并非是福生无量天尊，凭白不正经起来。

小道士手持一根不知道从哪折下来的树枝当成手杖用，树枝上有几片碧绿的树叶，似乎还沾着露水。

他就这么悠悠然的走进了一家村庄，村口有一棵大槐树，遮蔽起了一片阴凉，阴凉下摆着一把藤摇椅，摇椅旁边几个小孩子在捉蚂蚁，小道士立在他们身后，这群孩子太过专心，并没有听到他的脚步，他饶有兴致的看着他们专心折腾这群白蚂蚁，用口水淹死它们，用树枝捣毁它们的家，肢体分离，体液流淌在泥土上。

“这位道长，您光临鄙处，不知有何贵干啊？”背后一道苍老的声音传来。

小道士闻声转过身，只见是个穿着短褂手拿一把大蒲扇的老者，年约七旬，却面色红润，声音底气十足。老人神色诧异，他也没想到这个穿道袍的男人竟然如此年轻，甚至说是男孩也不为过。

“在下道号静一，是江州清玄观的道士，奉师命下山历练的，走了几天山路，眼见昨天下了大雨，前面山路恐怕更是泥泞难走，想于贵地借住几日，等山路干了再动身，敢问老人家是？”

老者爽朗一笑，“哈哈哈哈，好说好说，我老头是这白石村的村长，名叫李光大，你不如就在我家小住几日，静一道长有所不知，昨夜大雨冲垮了前面的铁索桥，恐怕要十天半个月才能修好，你来的那边数十里外都没有人家了啊，小道长看起来并不像昨天晚上被雨淋湿的啊，不知昨天晚上是如何避雨的呢？”

静一嘴角微微翘起，挥动了一下手上的树枝，“全靠我的宝贝。”见老者有些不相信的神气，静一指着村口的那棵大槐树问道：“李村长，在下没看错的话，你们村的这棵风水树，恐怕有两三百年之久了吧。”

老村长听了这话，颇引以为傲的说道：“小道长真是好眼力，这棵树乃是我们村的祖先建村时所种，据村志记载，距今已经有四百六十八年了，不是我吹嘘，附近这一带都找不到比这更久的古树了。”

“嗯，的确是一棵难得的古树，可惜啊，它恐怕活不过今年了。”静一有些惋惜的看了槐树一样，语气平静的说道。

“什么？怎么可能！你这个小道士怎么能胡说八道咒我们的古树呢！”

“我没胡说八道，你们这树底下有一个巨型白蚁窝，现在它们有吃的，未必会动你们的古树，等天气冷了它们找不到吃的，用不了一个月，你们这老树就得被吃光。”

村长听了此话，眉心的皱纹都拧在了一起，神色一半是惊恐一半是庆幸，他回忆起这些天村子里白蚁越来越多，原来源头竟然是这里，这个小道士面生的很，之前绝没有来过白石村，也肯定不知道村里最近闹白蚁的事，他说的十有八九是真的，这个小道士虽然年纪小，不过还真的有些道行。村长语气发颤的问道：“你怎么知道？”

“我说了我这青蛇是宝贝，你不信，你们这树太久了，已经通灵了，它央求我的青蛇救它，我又不能在你们这白住，你要是不信就算了。”

“青……青蛇？就这根桃树枝？”

“对，这根树枝就叫青蛇。”

“静一道长请在此稍待片刻，我立马去叫人，把这个白蚁窝挖出来。等挖完了，再感谢道长救我们这棵古树的恩德。你们，你们几个，快回去叫你们家大人去祠堂！”村长说着匆匆转过身，还赶跑了这几个玩耍的孩子，以与年纪完全不吻合的敏捷小跑着进了村子。

静一见人都走光了，踱到树下，拍了拍槐树粗糙的树干，“喂，这样我和他们村子算是两清了，可你怎么报答我？”

静一漆黑如墨的眼睛微微染上些许银白色，奇特的是，随着眼睛颜色的变化，原本的清逸小道士现在看起来也变得孤高傲岸，恍若驾临人世的神明在冷漠的注视着一切，此时他所观察到的世界也瞬间与前一刻不同了，面前大槐树的树干发出苍碧的光芒，树皮变幻起来竟形成了一张长髯老人的面孔，老人眼里尽是感激之色，嘴唇翕动着，艰难的发出几个不清楚的音节：“随意，报答……”

静一打量了这树灵一眼：“五百岁就有这样的道行，修行尚属努力，还有些古神血脉。”举起树枝，在槐树上的几个疤节上敲了敲，树枝上隐隐有绿意流过，槐树灵的五官却是扭曲起来，似乎在承受极大的痛苦，仿佛树干泼了清油又点起了一把大火，枝叶抖动着，“哗哗”声里，落了一地的树叶。在静一的法眼里，树干上喷涌着木灵之气，原本苍绿色的灵光渐渐收敛，吞吐间变化成青绿色。

几个呼吸后，树灵重新现身，此次却不是树皮变化的面孔，而是树干内真的多了一个鹤发童颜的白袍老人，被点化的树灵对着静一深深作揖，“多谢前辈救命之恩，点化之德。前辈如有需要，小老儿甘为差遣。”

“我救你的确是有事情安排给你，点化你是因为你现在太弱了，没资格做我的手下，你先老老实实在树里修养吧，等一下他们会给你把白蚁窝挖出来的。”

树灵又是深深一揖，静一不耐的挥挥手，树灵方才隐入树干消失了，静一的银色眸子也渐渐暗淡，恢复成温暖的黑色，气息也重新变得出尘柔和。

此时村长已经急匆匆的带着十几个健壮的山民走过来，手上还拿着锄头铁锨，他们看到年轻的与道袍不太协调的小道士，大半都是一副半信半疑的样子。

村长大步走到静一面前，焦急的说道：“道长，请您指点一下我们，应该怎么做？只要能救这棵古树，什么法子都可以。”

静一满不在乎的笑道：“很简单，用不了这么多人，来两个人，从这里挖下去。”抬起棕色靴子轻轻跺了一下地，“喏，就这儿，大概一个拳头的大小吧，往下挖一丈四尺，就能挖出来这群白蚁的蚁后了，你不用管什么叫蚁后，就是一只大白虫子，把它挖出来，别乱动它，直接烧死，这窝白蚁就断子绝孙了。”

听到如此简单的办法，村民几乎是面面相觑，看得出来，他们实在不敢相信，出名难治的白蚁，这么简单就能根除，只是村长在村里很有威严，静一又气质脱俗不像寻常人，否则他们一定以为村长是遇见了坑蒙拐骗的游方道士。

“还等什么！听不见道长说什么吗？挖啊！”村长回头怒斥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光头，光头壮汉满脸的委屈，心说他也没说让我挖啊，大家都没动你光喊我一个人干嘛。

心里转着不敬的念头，手上动作却不慢，锄头狠狠砸向了静一刚刚找出来的地方。静一擦了擦额头并不存在的汗水，“李村长啊，带我去你家喝杯凉茶吧，天气太热了。”

半个时辰后。

“啊！”

一声村口传来的惨叫，飘过村子。正在家中陪静一喝茶的李光大村长吓得手哆嗦了一下，打翻了桌上的茶杯。

静一眼里露出一丝不满，“你们的人真不听话，叫你们别乱动这只蚁后。”

话音刚落，村长还没来得及询问，光头壮汉等人火烧屁股一样冲进了房里，只见他右手成了紫黑色，整只手臂都肿大了几乎一倍。

他语气急迫，还带着点哭腔，“村长我就是想摸摸它，谁知道那虫子咬……”

“行了，看起来吓人而已，没什么事。”静一打断道：“回家用冷水清洗，点艾蒿烟熏伤口两个时辰就好了，你这是中了白蚁毒。”

村长闻言惊讶道：“白蚁毒这么厉害？”

“本来没什么毒，不过那只蚁后也有点道行，要不然怎么敢在那棵通灵槐树底下筑巢。”

“道长还懂岐黄之术？”村长十分惊喜的问道。

“我师父精擅此道，我自幼耳濡目染之下，也算略通一二。怎么了，贵地若是有人需要医治，在下愿意效劳”

“不不不，也不算是我们村子的人，。”村长皱眉说道：“村北口的老王家昨天半夜捡了个疯子，好像是受到了惊吓，道长若是方便的话，可否……”

“没关系，我们一起去看看吧。”静一洒脱一笑，起身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