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路仙缘》：楔子

楔子

初秋时节，夏天还没有彻底走远，清晨的一场细雨，为蒸笼一般的城市带来丝丝凉意，好景不长，刚到晌午，太阳便从云层中探出了半个脑袋，大街上的车辆和行人纷纷加快了脚步，都不愿在湿热的室外多待片刻。

临街有一条窄路，除了在附近转悠的闲散中年人三五成群聊天外，行人寥寥无几，与热闹的大街仿若两个世界。不多时，路边一家门店的卷帘门慢慢打开，准备广纳财源，开门声如同集结号，周遭的中年人不约而同走向小店，看来都是老顾客。

小店不大，里面整齐的摆放着几排游戏机，顾客们熟练地换好筹码，在自己喜爱的游戏前就坐，工作人员为他们奉上一杯香茗，愉快的下午就算是开始了。每个人都严肃认真的盯着自己面前的屏幕，只有偶尔一声“赢了200块”的欢呼或者“哎，就差那么一点”的抱怨，宣告这家游戏厅经营的似乎是“带彩娱乐”。

偶尔有几个年轻人路过游戏厅，也是瞥上一眼便脚步匆匆，也许他们并没有足够的时间和金钱来参与这种刺激的“消遣”，除了他。游戏厅外，一个普通至极的年轻人已经踟蹰了近半小时，扔进人堆基本上无法辨认的普通长相、完全符合国人平均值的普通身材、某宝出品的装备显示其收入普通，就连全身上下最贵重的黑框眼镜，也因为悠久的年月而有些掉漆，这样一个普通的年轻人，在不合适的时间出现在不合适的地点，已经足够引人注目，他的出现，显然与这家游戏厅有关系。

凌岳，男，二十七岁，“孤儿”。

三年前凌岳来到这座城市工作，踌躇满志，一心只想好好工作，很快，他便邂逅了自己生命中的第一段爱情，爱得奋不顾身，爱得不再在乎周遭的一切。女孩很踏实，在一起没多久便直截了当告诉他，这个世界上没有物质基础的爱情只能以悲剧收场，于是他开始研究一切能够挣钱的办法，可惜的是，有付出才有回报，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挣钱办法都不可能让他在短时间内准备好爱情的基础，除了......

自然而然的，凌岳走上了这条自我毁灭的道路，无数次的纠结挣扎，无数次的自我赌咒，凌岳依然冒着不得好死的后果义无反顾的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远到他忘记了自己当初来这座城市的目的，只剩下“老子这次赢了就能翻身”。

一周，他输掉了一年的工资，一个月，他欠下了自己十年都无法还清的债务，第一次向父母和女友坦白后，父母沉默的帮他还清了所有债务，女友大哭一场后向他提出了分手，痛苦和愤怒之后，沉寂了一个月的凌岳发誓一定要做人上人，于是再次走向了这里，接着便是持续了一年的坦白、还债、复赌，父亲愁白了头发、母亲哭瞎了双眼。三个月前，忧伤过度的母亲撒手人寰，不堪重负的父亲选择以撞车骗保的方式离开了人世，为他还清了最后一笔债务，从此，二十七岁的凌岳变成了孤儿。

三天前，公司裁员，工作一直恍恍惚惚的凌岳自然榜上有名，拿着遣散费，忧虑着自己未来的路，不知不觉，他又来到了这里。

“凌总，有段日子没见，要不要进来玩两把？”游戏厅的店员很快发现了这个熟客，热情的打着招呼。

“我...路过...路过...”

“你这哪里是路过，我看你都在外面站半个小时了，老客户了，进来坐会吹下冷气喝杯茶也好呀！”说话间，店员已经把凌岳拽进了游戏厅。

“那就打一把...只打一把啊！”

......

上桌不输光，不能算是一条合格的赌狗。一个小时不到，凌岳再次负债累累，却也无力再战。

浑浑噩噩的走出游戏厅，苍白的脸在阳光的直视下，不多时便冒出了豆大的汗珠，独自一人在大街上晃荡，当初的誓言不断闪现，“我凌岳如果再赌，将来一定不得好死！”，父母不在了，工作没了，生活毁了，难不成，真的只剩下死这条路了？

......

华灯初上，整座城市仿佛一下子活了过来，灯光、月光、星光为城市披上了一件华丽的羽衣，酒店、夜市、公园、广场为城市带来了勃勃生机，最炫民族风回荡在城市的上空，当然，此时的凌岳也只能听到最炫民族风了。

天台，高楼的伴生物，城市中最不鲜见的地方，赌狗的最后归宿。一个好的物业公司，天台必然干净整洁的，看不到种花种菜阻挡通道、晾衣场所井然有序、垃圾无处可寻，凌岳租住的这个小区物业满足所有业主对优秀物业公司的所有幻想，当然了，下个月他就得滚蛋住公园了，如果还有下个月的话。

月光下，天台上散落的几个啤酒空瓶清晰可见，而垃圾制造者本人，此时正站在天台的栏杆旁。

“真的只有这一条路了么？”

真正上了天台，凌岳却清醒了一点，他有些想过世的父亲和母亲，六十多岁本该是享福的年纪，儿孙满堂、阖家美满，可他们却一天福都没有享受，一直在为自己操劳奔波填补窟窿，而自己这二十多年，不仅没有为他们做过一点事，还一直在给他们惹麻烦。

“也许，我真的该死。”身体向外伸了少许。

“可是，爸妈应该也希望我好好活着吧，活下去才有未来。”身体又向里面缩了几分。

“可是活着也没有任何盼头了。”

“好死不如赖活着。”

“咬咬牙一了百了，说不定运气好还能穿越。”

“这里可是三十三楼，看一眼都怪吓人的。”

“妈蛋，到底死不死！现在找一具三不管的尸体这么难，跟了你一路，临门一脚你还在那叽叽歪歪！不想死？道爷帮你一把！”一个声音突兀的响起。

凌岳一惊，猛然回头，却只看到一个黑影猛地抬腿，接着，自己便从天台飞了出去。

果然不能乱发誓，这是凌岳最后一个念头。

第一章 除夕

一年又一年，转眼又到了除夕。这是绝大多数国人一年中最重要的一天，无论身处何方，就算是天涯海角，此时的目的地都只有一个——家。

今天也是小县城车站一年最重要的一天，一大早，所有长途客车全部集结在站内，清点完毕后，开拔前往各个主要地点迎接归乡的游子，路上大小警车随处可见，显然是为春运保驾护航。

今天还是老覃一年中最忙碌的一天，小县城本来人就不多，车站又在城区边缘，人烟稀少，偶尔来个一两拨乘客，也大多是本地人，赶着回家吃饭，很少有人愿意光顾他的小吃摊。所幸这里地处偏僻，少了城管的烦恼，车站工作人员见他可怜，也由他去。今天的生意格外好，人多车少，乘客大多在站内逗留，到了饭点也只能就地解决，没多久，老覃的小摊上就围满了人，看着手上的零钱，老覃脸上的皱纹也舒展了不少。

忙碌一直持续到天黑，当最后一辆客车驶出站台，人声鼎沸的车站重新归于冷清，似乎是气氛的感染，南方的冬夜竟也有了丝丝凉意，老覃裹了裹身上的单衣，望着站台，也不知是等待什么，良久，老覃轻叹一声，摆摆头，弯腰准备收拾自己的小摊。

“老板，给我炒碗米粉。”一个突兀的声音在老覃身后响起。

老覃一个哆嗦，连忙转身，只见一个极其普通的年轻人站在自己身后，影子拉得老长。普通的长相、普通的身材、普通的衣着，就连看起来最贵重的黑框眼镜，在昏黄的路灯下，也能明显看出掉漆。

山里人有敬畏，看到影子，老覃才松了一口气。

“刚才在厕所，出来发现车站都没人了。”年轻人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讲的是普通话。

“这大过年的，你那帮朋友也不知道来接一接。”听到年轻人的口音，老覃恍然大悟，这几年，经常会有外地人来小县城做生意，听说特别挣钱，投入几万块就能挣上千万，好像国家还在暗中支持，每次新的外地人过来，都会有小轿车在车站等候，可今天却没见到。听说前段时间警察到处巡查外地人，抓了好多全部遣送回原籍，还有些直接坐牢了，可能是那些事导致了今天没车接这个年轻人吧。老覃不懂什么政策，倒是这些外地人每次来车站都愿意在他的摊子上买点吃的，一来二去，他对外地人也颇有好感。

年轻人一愣，好一会才反应过来，笑着说道：“老板，我不是来搞国家803工程的，我是出来旅游的，随着车走，坐到哪算哪。”

“旅游？我们这里这么山，有什么好旅游的，电视不都讲要去帝都、去德胜门、去看伟人纪念堂。”

“老板在这做多久生意了，怎么除夕都不回家，有钱没钱，都要回家过年呐。”年轻人没有继续在自己到来的目的上继续纠缠。

“过年哪有活命重要哦，小哥你的米粉要辣不要？”老覃打个哈哈，转移了话题。

“少放油，多放辣椒和青菜。”年轻人随意找了个小凳坐下，轻声回答。

南方的冬天除了极端情况，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温暖如春，今年也不例外，而此时的老覃却老感觉自己身边环绕着若有若无的凉意，莫非是上了年纪，再加上今天太累了？

很不合时宜的，老覃想起了自己的儿子。十年了，小王八蛋也真是狠心，不说回来看看老子，连个音讯也没有，难道还在记恨当年那一巴掌？父子哪有隔夜仇？算了，以这小子的聪明劲，在哪应该都混得不错吧。

自己和老婆都没读什么书，下岗后，也不懂什么挣钱的营生，只能将儿子一人留在家中，夫妻双双外出打工。这小子似乎知道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从小就争气，夫妻俩没操什么心不说，中考那年以全县第一的成绩考上了县一中。放榜那天，镇长和村长拿着个大红包就进了门，村里敲锣打鼓，镇上还专门送了几箱鞭炮从早一直放到晚，临出门，镇长还非拉着那小子拍张照，说是沾沾状元的文气，别提多有面子。

上了高中后，夫妻二人以为一切照旧，除了儿子买学习资料的开销比以前大了不少之外，并没有什么不同，勒紧腰带也过得去，毕竟一切都是为了孩子。直到高二的寒假，夫妻二人回家过年，老师竟直接找上门来，直言儿子从高一下学期开始早恋，不仅不上课，还一天到晚泡在网吧，再这样下去，一颗好苗子就葬送了。

千恩万谢送走老师，关上门老覃反手就是一巴掌，记忆中这应该是第一次打儿子，也是最后一次，老覃永远忘不了儿子当时的眼神，充满了愤怒和恐惧，也是那年除夕，儿子趁夜离开了家，十年再无任何音讯。

儿子走了，老覃夫妻的世界也坍塌了，头几年，两人跑遍了全国的大小城市，派出所、收容站反复看了又看，火车站、汽车站一待就是几个昼夜，报纸、电视，就连电线杆上的牛皮癣，也贴满了寻人启事，可却找不到关于儿子的任何线索，一个大活人仿佛是人间蒸发。再往后，老婆整天以泪洗面，身体日见消瘦，三年前，终于油尽灯枯撒手人寰，临走之时还在不断喊着儿子的名字，只盼能再见一面。

老覃带着老婆的骨灰回到老家，在郊外租了个小窝棚后，便在县城车站扎了根。亲戚朋友都劝他，年纪大了，随便去哪个工厂看下门，一来不用日晒雨淋，二来吃饭生活也有个保障，老覃倔，守着车站的小摊宁死不肯挪屁股，一待就是三年。

锅里的热油散发出阵阵香味，老覃回过神，连忙将米粉下锅，随着油烟飘起，熟练的翻炒。年轻人身上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感，老覃不自觉的就想回头看看他，这孩子，跟那小子差不多的年纪吧，大年三十不在父母身边待着，想必也有什么难言之隐。米粉很快出锅了，老覃看着身旁碳炉上的罐子，咬咬牙，揭开盖子盛出一碗鸡汤，一并端到年轻人面前。

“现熬的，大过年的，就当年夜饭吧。”

也许是饿急了，年轻人道了一声谢，端起碗就往嘴里扒拉。

“慢点吃，别噎着。”看着他，老覃不由自主想起儿子，如果当年能够温柔一些，现在也不会这样了吧。想起儿子，老覃又有些难受，点燃一支烟，坐在年轻人身旁，默默地抽了起来。

年轻人似乎也想起了什么，低下头狼吞虎咽，不再言语。

一顿饭很快就吃完了，老覃本打算不收钱，年轻人执意要给，还帮他将摊子收到一旁的小推车上。去县城的路指了又指，若不是离自己的窝棚太远，加上年轻人一再婉拒，老覃恨不得陪他走到县城，无奈之下，老覃只得推车回家，却仍是一步三回头，颇有一些舍不得。

年轻人站在路灯下目送老覃离开，待他走远，年轻人身边的空气在昏暗的路灯下微微扭曲，平地里卷起一阵风，连带着地上的落叶也打了几个摆子，一个人影凭空出现，满脸伤疤看不清容貌，左腿和左臂位置都是空荡荡的。

“谢......谢......”人影一张嘴，舌头也只剩下半截，沙哑的声音，似乎是因为喉咙受过特别的创伤，每一个字都是用力挤出来，像极了天桥上的残疾乞丐。

“人鬼殊途，你站在他面前他也只能感觉到有点冷，见一面就当了却心愿吧。我自己做主在车上以你名义留了一封亲笔信，告诉他你过得很好，但是因为特殊原因，你目前在国外，没有办法回家与他团聚，还给他留了一张20万元的银行卡，希望他安度晚年。”

人影浑身上下剧烈抖动，脸上出现大量的光点，仅剩的一条腿想要弯曲，却怎么也做不到。

年轻人继续从包里掏出一个小袋子，打开后，一个半透明的中年女人从袋中飘了出来，头发花白，神情呆滞。

“一年前我遇到她时，魂魄几乎消亡，她神志清醒的时候曾告诉我，她在等一个重要的人，等不到他，宁可魂飞魄散，我法力浅薄，只能稳住她的魂魄，但神志，却已经消散了。”

“啊......啊......妈......”人影，确切的说是老覃儿子的魂魄看到女人后，整个人都扑倒在她的身旁，发出了痛苦的喊声，良久才平复下来。

“她的神魂受损，下辈子若为人，我想必定神志全无，你如果真的感念父母恩情，便祈祷如果真有轮回的话，下辈子你做她父亲，照顾她一生。”

老覃儿子望着年轻人，认真的点点头，接着用仅剩的右臂支撑起自己，艰难的向年轻人磕了三个头。年轻人不再言语，掐起法诀，很快母子二人尽化为光点，大半消散于天地间，仅剩的则全部进入了年轻人的身体。

“娘生儿，连心肉，儿行千里母担忧，儿想娘亲三叩首，娘想儿来双泪流......”可能是有风沙，年轻人使劲揉了揉眼睛，轻声唱了起来。

不远处，县城方向，爆竹声逐渐响起，漫天的礼花与星月交辉，旧的一切终将过去，新的一年按时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