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飘烬》： 水月新

第一章 水月新

三千年的凡尘沦亡将逃避的心魂勾勒成白纸一张，当命运终于对我这逃兵失去耐心，我才不得不承认——时光如潮，却从未将记忆淹没，那些硕果累累的树下，洒满的，是落红如血的灰烬……

我，没有父母，同这世上每一个最普通的妖一样，由天地灵气所孕育，不同的是，当我的精魂破茧而出的时候，天空中出现了亘古最绚烂的月华。它意味着我从出生开始，便拥有着难以想象的强大灵力。

在我出生后的第七天，也就是我的命相形成的那天，师父将我抱上祭月台，借助祭月磁石的力量为我卜命。据说，一时间，整个祭月神殿都沉浸在一股近乎疯狂的喜悦之中。那些年迈的长老甚至喜极而泣，高高地把我举过头顶，迎向迷幻的月晕。他们在磁石折射的月光之中，看到一个绝尘的女子，用最神圣的表情俯视众生，而她身上佩戴的，是妖族古老传说中最至高无上的王玦。换言之，我将作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王者，统治整个妖族。

然而，这喜悦，很快为一种恐惧所代替。似乎是长老们在月晕幻象中发现了什么，但，没有人知道。当晚，祭月神殿就被封锁，祭月笔录也被焚毁，长老们对祭月经过守口如瓶，只告诉大家，我将成为最杰出的领袖，一如我所知道的一切。而后，所有关于那次祭月的探索都被禁止，我的命势，也成为整个部族的禁忌。

自小，我就受到限制——不能学习任何攻击性法术——没有任何理由。

我的全部灵力都用于提升防御和疗救，因而，我毫无疑问地坐拥全族最坚不可摧的防御结界以及最高明的医术。其他小妖都有丰富的课程，而我，总爱躲在一旁，偷学剑术，电气术和其他的攻击性法术。我热衷于此，亦只能如此。

一次，我在树林中比画刚“学”到的剑招。虽是刚刚接触，我却能挥洒自如，剑气过处，留下深深的痕迹。最后的一个杀招，灵力不自觉地沿经络汇聚于剑锋，但听“嗖”的一声，一股极快极强的力量，从木剑尖端射向道旁一块巨石。不同于长老示范时的剑气——雄浑、规整，这股力量，由很多股小的气流组成，每股小气流又极细，猛地射出，如千万根钢针喷薄而出，在巨石前方，形成一张气网，瞬间，射入巨石之中。

巨石微微震动了一下，轻微之至，宛如从未发生任何事情，但若细细看来，便能发现，巨石上遍布针眼大的小孔，隐隐透出微弱的光。

风，缓缓地在身边游走，带动我稚嫩的短发一起一伏。

哐——

巨石突然崩塌，那些小孔像是有生命一般，突然胀大，将本就千疮百孔的巨石挤压成千块万块。碎石滚落一地，扬起半山尘埃。从未见过如此阵势，这一切都是出自我的手？放下遮挡尘埃的手，我兴奋得又叫又跳，转过身，表情却瞬间凝结——师父刚毅的脸不怒自威。虽然只有一瞬，我看到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恐慌。手中的木剑被吓掉，沉沉地摔在地上。师父盯着木剑，微微皱了皱眉，木剑立时化成了灰烬。转身离开，师父没再说什么，我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在圣碑前跪了七天，晕倒后被师父抱回宫殿，从此再也没有偷学过任何法术。

我问过师父，为什么自己会受这样的禁锢。断崖之上，师父没有回答，只是指着不远处的幽兰，对我说：“你可以治好它吗？”

我走近那株幽兰，蹲下来细细观察。可能是山石掉落，又或者是受训的小妖没注意，伤到了它。幽兰花茎破损严重，怕是不到半日便会枯萎。只是，这种程度的伤，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我凝神运动灵力，将手掌慢慢覆上花茎伤处，甚至不用催动咒语，我便已将灵力与幽兰融成一体，整个花枝从内而外地散发出淡淡的白光，白光从花枝伤处溢出，又像从那里流入，在伤口边缘结成一条白线。我缓缓提起手腕，交替拨动手指，以灵力滋养伤处，带动花茎不断生长，幽兰伤口边缘的白线连接成一个圈并开始收缩，最终变成一个点，消失不见。此时的幽兰，亭亭玉立，谁又能看得出，顷刻之前，它也曾命悬一线？

我回头看师父，他没有看我，只见他手指微动，一股几乎不可见的灰黑色气体飘向那株我刚治好的幽兰，那灰黑色的气体钻入幽兰，只一瞬间，刚还生意盎然的幽兰，迅速枯萎，被抽掉了全部的生命，仅剩下枯朽的尸体，待风一吹过，便化为尘埃。

从未见过这般霸道的法术，我惊恐地望着师父，一时不知所措。师父静静地说：“你的疗救举世无双，可还治得好这株幽兰？”“这……如何可能？！”我不禁语塞。要知道，一切的疗救，虽说有我灵力做引，或滋养、或肃杀，但说到底，都还是靠受体自身的图谱进行重建与排异。如今，这幽兰气息全无，图谱已碎，纵我极尽疗救之能，也不可能治它分毫！

我瞪大了眼望着师父，但师父没有看我，只是指着崖下那广袤的土地，说；“新儿，你看我们的世界，里面的每一个人都渴望宁谧平静的生活，你将成为他们的神，带领他们走向这个梦。”师父的话让我完全摸不着头脑，但，我没有再问，因为师父眼中盈出了一种悲伤，一种从未出现在他生命中的悲伤，一种，不该属于王者的悲伤。那悲伤在天地间盘旋，重复着我的名字，新，新，新……

是的，我叫新。因为师父说我将给整个妖族带来一个全新的局面，赋上皇族的姓，便是我的名字，水月新。

我知道，我身负王者的沉重使命，我知道，我的举手投足都牵扯整个部族的兴衰。但，我不知道，为什么……究竟是什么让那些受尽所有人景仰的长老，甚至师父，都如此笃定，他们耗尽一生心血也办不到的事我能办到？仅仅是因为一个祭月幻象？又或是我灵力高强？可师父说过，灵力如何、命势如何，从来都不重要。不解，但我依旧默默，默默地承受着一切，背古典，修法术，年复一年……

第二章 遇见

在千年如一的孩童生活里，有那么一天无以忘怀。因为，就在那天，我遇到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

那是个最平常的日子，在部族的边境，我把自己藏在草丛之中，伸出手去抚摸流云。天空的蓝澄澈而又脆弱。我平静地躺着，看时光在指尖流过，听鸟儿飞过的痕迹——天空，被撕裂的声音。

“别让他跑了！”平静被追赶打破。我闻声探出半个头——是边城武将，七八个人，个个精壮。而被追的，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子，和我一般大小，一头银白的发丝蓬乱地顶在头上，遮住了半边脸。好奇怪，整个部族，甚至传说中的人类，不都是老者才会白头吗？哪怕是玄幽谷底的魔，奇诡至极，终生红发，也没听说有少年白头的啊，可这银丝，从何而来?

他的速度很快，像极了草原上奔放的野狼，将追兵越甩越远。然而，终究是遍体鳞伤，他被草根绊倒，武将们顺势搭弓放箭。几十支箭瞬时齐刷刷地投向那孩子。他转过头，我看清了他的脸，风尘仆仆，却透射出一种不可逾越的英气。他狠狠地盯着投来的利器，龇牙咧嘴，没有仇恨，却充满了不甘与孤独，一种辛酸到让人心痛的孤独。

他会死掉吗？心猛地抽了一下，我迅速交叉十指，朝着他的方向抽离半寸，为他撑起一个结界，然后立刻逆置手印，让结界隐匿消失。若非此中高手，一般人，怕是无法看穿结界的存在。

箭支在离那孩子半米不到的地方被挡了下来，宛如打在铁板上一般。所有的人都楞住了，包括边城武将，包括，那个孩子。不过他很快缓过神，挣扎起来，远远地逃走了。武将们一时不知所措，商议之后，朝皇城走去。

“什么人啊……”望着孩子远去的方向，我久久不能移开视线。“狼族是最邪恶的妖族，你却将野狼放生。”语气随意而戏谑，我顺着声音的来处看去，在近处的一棵枫树上，躺着一个女孩，她穿着精干的猎手装，躺得很悠闲，吊着一只脚，来回晃动。她没有看我，只是看着枫叶的缝隙，说：“你很愚蠢，愚蠢到疯狂。”说完，她转过头来看我，嘴角浮现出一丝笑，然后从树上跳下来，轻轻地落在我面前。不难想象，她将会是一个身手敏捷的剑术高手。“但是，我喜欢你的疯狂。”她直直地盯着我的眼，一时间，让我无可适从。

“我……”

“你是水月新吧，我叫潋滟！”她抢先一步。

“你怎么知道？！”

“能把结界操控得如此任性的小孩子，我部族怕是找不出第二个。”

“我看你跟我也差不多大，怎的叫我小孩子？”

潋滟咯咯一笑：“你本来就是小孩子嘛！”，紧接着，她压低了声音说：“皓风老师的藏书阁你去过吧？”

我点了点头。

“可曾去过地下？”

我连忙摇头：“皓风老师说了，那地下的都是禁书，或蛊惑人心、或伤人害己，是万万碰不得的。”

“噗——”潋滟噗嗤一声笑开了，拉我在枫树脚边坐下：“你没看过，怎么知道它蛊惑人心伤人害己呢？”

“我……总之，禁书就是不让看的嘛，不然怎么叫禁书。这是水月的铁律，倘若人人都违反规矩，那部族岂不乱套了？”

听我这样说，潋滟突然趴近我，仔细端详，像是看什么珍奇的神兽，看得我心里直发毛：“我说怎么选了你当接班人呢，这么听话……”说罢，潋滟坐回原来的位置，两手放在脑后躺了下来，翘起一只脚，昂首看天，“我可不管那么多，新，是水月的新，但潋滟只是潋滟，我想干嘛就干嘛！”她突然蹦起来，趴到我跟前，压低声音说：“我跟你说，每月朔日，皓风老师都会到藏书阁门口采灵半个时辰，我在阁楼角落挖了个小洞，直通地下书库！”

我歪着头看她，仿佛看到了来自异族的神使，她冲我笑，骄傲、明快、狡黠。

那天，有着世上最美丽的晚霞，将遍地的枫叶染得血一样红。风，携着淡淡的草香，在我心中刻下了她邪邪的笑容，潋滟……

就这样，日复一日的孩童生活中，因为闯入了潋滟，变得不一样了。两个小孩子，有了共同的秘密，相亲相爱、打打闹闹，慢慢长大，生活宁静而美好。

然而，在我成年后的第三年，所有平静的生活开始混乱。命运，按照其既定的轨道，施展手脚。一切在迷惘中挣扎抗斗的生灵，不过是时光潮水之中，为命运戏谑的小丑。

又来到那棵枫树脚下，百年的风雨将这原本精壮的生命灌溉得更加顶天立地。就在这棵树下遇见潋滟，用她桀骜不驯的灵魂唤醒了我心底被封印的自由种子。那以后，枫树便是我另一个家，在无数宁谧的星夜，听潋滟，讲自由圣经的故事。为开心者浅笑，为悲伤者落泪，为笑而笑，为哭而哭。种子，悄悄地发芽长大，在我还未来得及发现之前，于我的心中，扎下了根。抚摸着枫树，细数枝干上的纹路，手指游走在那些凹凸之间，似乎可以嗅到快乐的味道。对我而言，它早已不是棵普通的树，承载着我的成长，它，是我的，亲人。

“枫，潋滟去了无悔崖学剑，那是我部族最优秀的武士才有资格去的地方，她真能干。只是我们，要有一段时间见不到她了。”我苦笑，抬头望望枫树的顶端，它真的长得好高好大。我靠着它坐下来，看鸟儿飞向无限远处。

“很快……很快，我就要继承王位了，枫……”我以后，再也不会来了。属于新的日子已经走到了尽头，水月新，是属于整个部族的。我努力，想要笑出来，“枫，你会想我吗，枫……”

直到月光洒在脸上，我才发现，该走了，离开，离开这自由的地方。

趁着星夜前行，突然，从后面吹来一阵强风。不！不是风！触地而破落叶，是剑气！回过头，剑气从枫处来。

“枫！”不假思索，我用最大强度的移形咒回到枫那里。但，看到的却是中招之后的枫，缓缓倒下的残躯，碎在地上，千片万片，尽化劫灰。没有呻吟，没有绝望。“枫！”愤恨，只有愤恨，只能愤恨。一时，脑中一片空白——枫……

扭过头，不远处，几个人正围攻另一个人，虽是以多欺少，他们却占不了丝毫便宜。就是他们的争斗让枫无端送命？！

身体之中突然有一股强大的气流四处横冲直撞，一路冲向右手掌心，手不自觉用力，气流便悉数喷出，在手中凝成一把亦真亦幻的剑。我拿起这剑细看，宛若气体，迷蒙飘忽，但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它的存在，握在手中，实实在在。

一定是枫，要我为它报仇！紧握气剑，我冲向厮杀的人群，凝聚灵力一阵乱砍。当我回过神的时候，我的剑正抵拢被围攻的那个人的喉头，地上躺满了尸体，不知道是我杀的还是他杀的。他可以抵御，却没有，他可以辩白，也没有，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又好象透过我看向更远处。他的眼中没有邪恶，也没有恐惧，似乎什么都没有。但，我感到一种孤独，深邃到令人心痛的孤独。这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恍如隔世，让人捉摸不透而又无可适从。下不了手杀这个家伙，手，因极度的愤恨而颤抖，渗出了点点血丝。

杀了他又怎么样呢？枫要走了，再也回不来了。

手突然觉得没有力气。掉下，剑，碎成千片万片。罢了……

转身，狠狠地咬着嘴唇，努力不让泪落下来，我跪倒在枫树旁边。对不起，枫，我现在就送你到天堂最宁谧的圣域里去。凝聚灵力，我念动超生咒语，一道白光从我手中弥散开去，笼罩着整棵枫树。

超生咒，还是跟潋滟偷看禁书时学到的咒语，可以封存亡灵的记忆与魂魄，让灵魂不灭。这种咒语，消耗极大，曾有人用它封存王的亡灵，这世间，怕是没有谁会对树用它吧，他们甚至都不会认为树有亡灵之说。但我知道，万物有灵，便是草木，也有自己的记忆与灵魂。

我吃力地消融灵力，催发咒语。刚才的乱砍乱撞，耗费颇大，短期再动用超生咒对我而言非常勉强，但这是我唯一能为枫做的了。我将仅剩的灵力逼出身体，血，不断地从口中涌出，在纯白的衣襟上绽开鲜红的花。

“只是棵树而已。”冷冷的语气，他还没有离开。“你懂什么？！”我心中对他斥吼，却不敢开口，否则灵力外泄，怕是自身也难保。手，因为虚弱的勉强瑟瑟发抖。我不知道自己还可以撑多久。可是枫，我的枫，我怎么可以放下你，怎么可以……

突然，一股清凉从背后传来，流入我的身体，我转过身，是那个人，正将灵力传入我的体内。他没有看我，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地上。月朦胧，模糊了他冷竣的轮廓。回过头，我将新接受的灵力磨合，加强咒语的能量。白光渐渐增强，将枫树映得虚无。枫的身体一点点淡化，最终凝结成一颗星，闪着枫叶的光芒，缓缓升入空中，成为万千星辰的一点。枫，走好……

转身，想说点什么，却发现，那暗黑的身影已经走了好远，只有那长长的白发在月光下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