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秋》:
第一章
寅时,青峰山上,路旁一片芽青。
穆秋走在道上,想着下山前武僧和他的种种。
武僧没来送他,寺院里正忙着布置场子,准备招待新来的观光游客。
耳畔传来阵阵虫鸣,微弱的声音好似他一般,穆秋轻轻拂去衣上扑来的飞虫,继续走着。
他是孤儿,有记忆的时候就是在青峰寺的后院柴房中,那是他的童年,他的一方天地。
他姓穆,随了捡到他的武僧姓。
相识在秋天,便名秋。
***
武僧是个鳏夫,痴心向武,在十八那年入了寺院,便再也没出来过。
就连武僧自己也没料到,有和穆秋这样一段缘。
武僧捡到穆秋的时候,穆秋仅裹着一块布,已过了满月。
初秋的寒气已显,婴儿孱弱的啼哭唤醒了无措的武僧。
武僧来不及伤怀,匆忙用皲裂的手抚摸着婴孩,第一次觉察到生命的悸动是如此强烈。
可惜寺院败落,自给尚能,但早已无力再负担一个脆弱的婴儿。
武僧只好剩下自己的口粮,每天拿米糊糊喂着婴儿。
待穆秋长得再大一些,武僧满意的觉察到,穆秋的性别与寺院是如此契合,尚武的精神从来只流淌在男儿的血骨中。
于是穆秋无可选择的学了武。
棍棒之中,武僧说他是一块璞玉,天赋异禀。可穆秋腹诽,那是你见过的小孩还不够多。
***
谁也不曾想过,武学突然有一天会再度兴盛起来。
山上人不理朝夕,在某一日,却突然被蜂拥的人流踏破了门槛。
照理讲应是武馆的门槛被踏破,可时至今日,哪里还有什么武馆师傅让人去拜、哪里还有武馆的门槛让人去踩。
于是人流想起了寺院,一进寺门,不论袈裟和尚或观音大士,再或怒目金刚,必先恭敬叩首,内心在腐朽的寺门中激荡:这就是传统!这就是国髓!
在狂热之中,寺院众人先是惶惶然无措,事出反常必有妖,可随着潮流的兴盛,众人开始微笑,和善的接待人流。
接着,就是最近,前来的人流越来越多,住持的住所也已经放上几个垫子,摆了几尊拉来的塑像,改成了新开的百年老屋。穆秋和武僧所住的后院,据传也即将被改成菜园子的一角,用作游客歇息。***
武僧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叹息两声。
穆秋此时已经十八岁,他懂得武僧的叹息。
他悄悄捏了捏自己紧实的腰肉,现在早已没有多余的地方让武僧教他练武了。
武僧和穆秋都是个很纯粹的人。
最初,他们在青峰寺的后院练。
后来,他们在青峰寺的后山练。
再后来,他们在青峰寺的山顶练。
可是再远,他们就力所不能及了。
练武一事之好被迫搁置。
寺院不养闲人。
可惜穆秋就是闲人。
穆秋不知道武僧的具体年岁,只知武僧老了。
老到什么程度呢?老到有了牵挂。
武僧为了负担两人的口粮,不得不早起。洒扫、担水、劈柴、整理收纳等一系列杂活,都是他的。
这是没办法的事,他只会武功。
可是他老了,已经没办法再施展拳脚。
何况,他在心里固执的认为,尚武不是为了媚俗,是为了己心。
穆秋和武僧极像,在不练武的日子,整个人都仄仄的。
偶然间,他听到比自己小的娃娃们(他这样称呼青少年夏令营)团在一起,听着一个人拿喇叭喊:“这里是青峰寺,历史已有三百多年,作为最早开发的国风示范基地,已经形成了初步的产业园区······”
他不懂其中的很多词,但少年特有的敏感告诉他——
很快,他和武僧的后院,也要消失了。
***
那一天,既是预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幸好是天气回暖之际。
武僧搓了搓手,对穆秋说道:“你已经十八了!”
穆秋梗着脖子,一仰头答道:”还差三个月!”
武僧不觉尴尬,继续着领来的使命。
他是个坦诚的人,接到什么嘱托必须把它完成了才安心。
“我十八的时候,已经离了家!”
话已至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穆秋随了武僧,别人无法直言的事,他不会教他人难做,但也绝非不通任何人情世故。
他没有趁夜收拾包裹,反而等了几日。趁着寺院举办庆典,人潮熙攘之日离开。
***
清晨露水尤重,不多时便沾湿了穆秋的衣襟。
他不知要去往何处去,
他只想到了武僧,想到了寺院。
武僧在年少时尚武,那他呢?
他自出生起便与武相伴,又何来向往?
什么东西不是接触不到的时候最珍贵呢?
武僧或许会想他,也或许不会挂念他。
不论是否,他的离开,意味着他无法再窥知武僧的任何想法。
***
山上朝夕不变,山下却是一片未知。
穆秋的知识放在现代社会,也算沾了时代的光。
自幼在寺院,成日被教导古文,拳脚因学习变得更加细腻,写得一手流畅古字。
有一手好字,就是安身立命的保障。
所以穆秋穿着一身粗布短打,胸中有忐忑,更多的还是兴奋。
他不曾看过很多书,但是少年的想象早带领他飞跃无数地方。
他有一个好拳脚,谁来就打走谁。
他有一手好字,谁来就给谁用。
他还有一颗热血心肠,为了闯荡而生的!
总之,穆秋并不怯懦未知。
快到山脚时,穆秋遇到附近的村民,开着大巴,载着满车的人下山来。
“穆秋!上来!”
穆秋没有推辞,用力一蹿,便上了车。
“去哪儿?”
“不知道!”虽然失了些礼数,但穆秋言谈与表情中的诚恳足以让人原谅,若非亲眼所见,必定以为这是个耿直木楞的小子。
“那就随我走吧!这车直接去燕都!首都呢!”
“好,多谢!”这时的礼数才必要,不需早言,也无需缺席。
穆秋找了个座,车上人虽多,幸老弱有座,不必推让。
当车子再度摇晃起身的时候,众人才收回对穆秋打量的眼神。
似乎是奇怪心理作祟,明明车上乘坐何人与自己本无关,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引起大家关注。但是倘若司机师傅对谁展现熟稔,众人的眼神就不由自主的被其吸引,不受控制的揣测二人种种关系。
穆秋只带了一个粗布小包,斜背在身上,里面也是一身粗布短打。
如此少的包裹显的穆秋格外干净利落。
***
车子行了一段路程,穆秋才发现前排坐着个女人,年龄看着比他大一点。
他对女人没有感觉,在寺院里,梦中也是练武的厮打。
何况,他对女人也知之甚少。
可出人意料的是,当一男的凑近,他下意识的擒住了男人的手。
对上一双惊慌的眼,穆秋不由加粗了声音:“干什么?”
男子嗫嚅道:“没···没什么。”
穆秋将男子手前臂反折到背后,听得几声骨头脆响,他放心了点。
又问:“干什么?”
男子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有时候只是拳脚不够“硬”而已,慌忙求救:“好汉饶命,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穆秋将男子双手反折回来,顺手摸一截麻绳,捆好男子手之后,便一脚将其踹下了车。
车继续走着,却已经安静了下来。
穆秋料理完回到座上,前排女子凑近这尊凶神恶煞的少年,大着胆子冲他笑了笑
“我叫古心月,来青峰寺拜拜,你也是燕都人吗?”
穆秋心里一阵不舒服,他从未与年龄相近的女子这么近距离说过话,或许是狭小的车舱太过逼仄。他忍着不适回道,“不是,去燕都,讨生活。”
古心月善意一笑:“多谢你。”
第二章
到了燕都后,古心月似乎还想与他攀谈,她对这位圆头圆脑的少年很是亲近。
可穆秋冷言回绝了她的好意。
他无意帮人,更无意因此与人互相亏欠。
何况,是萍水相逢之人。
***
穆秋走到街上,才发觉周围的环境很奇怪。
在青峰山上,他满怀以为下山后,人人也是尚武的,至少不会三脚猫功夫的,提起武师也是一种尊敬的心情。
可到了山下才发现,寸土寸金的都市,没有空间留给武馆,尚武的精神似乎是在人们的精神中。
自然,他找不到合适的工作。
同行的人告诉他,市中心有个武馆,但是穆秋明白,他没有必须的武术相关证件,没有什么能证明自己的能力。
敲不开武馆的大门,武馆是不会给他展示的机会的。
穆秋感到一种微弱的无力,觉得自己似乎被一个气泡包围着,在山上的种种豪情壮志,都被这初来乍到的格格不入打败。
他又想打一套拳了。
只有武僧教的拳法才能平复他的心情。
***
下榻的旅馆周围很热闹,廉价的地方自然聚集着大多数人。
旅馆临街,一楼烧烤,二楼住人两不误。
三楼?市区规划不允许修建三楼,防的就是这些商贩为利修成“通天”楼。
每到晚上,穆秋很早的歇息后,屏息静气,总能听到楼下街上热闹的声音。
他不曾目睹,但可以听声辨人。
尖声欢笑的,是姑娘们三两聚在一起。
怪笑拍桌的,是和他年龄相近的少年人。
至于一些酒瓶碰撞脆响、老板翻炒锅声,都是些中年人,他们的桌子一般只有默默的声音,好像也没什么说的,咀嚼声便能传递他们的所思所想。
***
惯例起早,穆秋推开薄雾,开始活动身子。
他发现旅馆后门有处空地,堆着些箱子,左边是旅馆的门,右边还有扇不知道是哪儿的门,可能是住户,也可能是别的摊贩。正对着是一堵墙,出口被老板的烧烤摊挡住。
穆秋有些不满,但是他这几天也明白城里的逼仄。
刚打完套拳,穆秋出了点汗。
他总算找到点熟悉的感觉,不论在哪里,他热身后还是可以出汗,这让他心安。
突然,他感到有东西轻轻地砸到自己脚边。
“嘿,呆子!”
穆秋不认为是在叫他,起好了势,准备开始第二遍打拳。
又是一块碎石,这次直接砸到了他的鞋上。
“说你呢!呆子!”
穆秋扭过头,发现右边不知何时轻掩着的门开了,蹲着一个黄毛青年。
黄毛大剌剌的蹲在台阶上,嘴上叼着根烟,自来熟地介绍自己:“我,黄毛,看你好几天了,每天这么早起来打拳,不累啊?”
“不累。”穆秋心里有点不解,可是转念就想明白了,自己也有很多无法理解的事情,或许只要不是自己做的事情,就不存在绝对的理解。
“得,你干啥的?”
提到这个,穆秋不免有些丧气。武僧给他打几百块钱,大头用来交旅馆房费了,小头用来吃饭。可是他还没找到合适的活儿来养活自己。
或许他根本不适合下山,他会的没人需要,再不就是层次太浅。这里已经是如此拥挤,穆秋觉得自己可能挤不进去了。
但他还是老实地回答了黄毛的问题:“没事做。”
听到黄毛发出一声嗤笑,穆秋忍不住有些羞恼的加了句:”我拳脚挺好,识字,也不笨,没多久就找到活儿了!”
黄毛听到这个更好笑了:“人这么多,你不会推销自己,还指望天上掉馅饼儿啊?很多人能力不如你,可人家会吹啊,什么不是吹出来的?现在谁还有功夫挨个看,何况给你机会你也不一定能把握住,比如几秒钟的时间,肚子疼,内急······这机会还不说走就走了?说白了,想找活干,嘴不秃噜瓢子,光练不说,真是啊——”
他故意顿了顿,希望着穆秋能上点道,递个话。
可惜穆秋不懂,他只好暗暗呸了声,颇有些自得地说道:“不是每个人呢,都慧眼识英才。我啊,凑巧就有一双慧眼。怎么,要不要来我这儿做工?包食宿······”
绕了半天,穆秋头有些晕。最后理清才知道,黄毛是隔壁网吧的老板,正打算招个夜班兼保安。
网吧夜管,是个频繁换人的活儿。一是昼夜颠倒对身体消耗太大,工资还划不来,除了暂时走投无路的,基本没人愿意来应这工作。二是夜班,总会有些手脚不规矩的来,找的人必须能压住场子,防止些意外事件。处于安全考虑,黄毛把女同胞自动剔除这份职位,青壮力呢,他又找不到。
于是遇见了穆秋,他不得不承认,穆秋是他遇到的拳脚最好的一个,至少不用担心网吧里被谁干翻的。
而且穆秋看着也虎头虎脑的,一看就是村里刚来城里,虽然带着莫名的坦荡荡,没有村里人那种低头哈腰的拘谨感。
可黄毛想,年轻嘛,无知者无畏。穆秋的斤两,就差脑门上刻着个大字:我是傻蛋。
不坑他坑谁呢?
***
穆秋想想,应下了这个差事。
似乎只要昼夜颠倒的工作,他没做过,但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代价。
何况,有吃有住,足够他摸清很多事情。
***
当天十二点之前,穆秋就和旅馆老板清了房费,拎着包裹进了隔壁的门。
做登记的时候,黄毛才发现,穆秋除了一张落户在青峰山寺的身份证、一套短打,别无他物。
网吧帮忙的小姑娘又吃惊又好笑的看着穆秋,穆秋淡然的梗着脖子,两手抱胸,看着黄毛。
黄毛有些头大,觉得自己好像真的领回来个傻蛋,偏偏那道坦荡的目光一直随着他,逃都逃不开。
“你没有手机?”
“没必要,也没钱。”寺院众没什么好联系的,身上的钱也不够买个手机。
“天呐!那你可怎么活啊!没有网、没有手机!”一旁的小姑娘终于忍不住,惊呼道:“我可没法想象我没手机可怎么办···”
有了对比,黄毛立刻收回类似的惊叹,拿出老板的架子,呵斥道:”阿翠!”
“没什么,我觉得没必要。”依旧是坦荡荡。
黄毛和阿翠心里不禁有些轻视穆秋,加深了他无知、乡野出身的印象。
老年人拿个小灵通,已经让年轻人无语不屑,何况是个年轻人没有手机,这在年轻人心里意味着自动与社会脱轨。也难怪穆秋不理解自己的格格不入。
坦荡,有时也是一种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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