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邦》: 家徒四壁
第一章 家徒四壁
春去夏至的季节,清晨。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朗朗读书声阵阵入耳。
左右七八间红砖灰瓦的房子,围成了一个半圈,是这附近几十里唯一的小学,九十平不到的每间教室里,都满满的挤着五六十多名学生。上课铃声一响,原本在嬉闹玩耍的学生们,迅速的回到教室排排坐好,自觉地朗诵起来,整齐有序。一张张青春活力的脸上洋溢着对知识的渴望,甚至觉得崭新的课本上都散发着异样的香气,是那样的好闻!
铃声过后没一会,一位顶上稀毛、面黄、矮个、清瘦的老头跟着一名四十左右的中年男子身后缓缓向一年级新生的教室走去。
“都别念了!有老师来了!”一名靠着窗户的少年朝着教室里吼道,声音之大连朝着这边来的两人都为之侧目,也直接让教室里安静大半。零星的几个摇头晃脑正读的忘我起劲的少年,也是被突然安静的气氛影响,放下了崭新课本,左顾右盼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等俩位老师来到,教室里安静的鸦雀无声。
站在讲台上,感受着容纳了五十多人,却安静的不像话的小小新生教室,一脸惊讶的中年男子望了眼旁边的老头。心里暗想,刚才那声‘老师来了’这么管用?这些个半大小子在家里叽叽喳喳的,平时棍棒鞋底都不能让他老实下来,能是一句话能解决的?倒是奇了怪的!兴许是看到刘校长的原因吧。老头名叫刘文复,是远近闻名的知识分子。逢年过节春联门对;生儿得女取名;红白喜事主持;事无大小,只要能请出刘老的,都非常体面!也被选担任这所的简陋小学的校长。
“同学们好!我叫刘文复,将带你们一年级语文课业,我身旁这位周秀周老师,他将带你们数学课业,我和周老师将在接下来的一年里给各位同学启蒙,希望同学们能积极学习,天天向上!”见一个个的黑亮眼珠子,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的刘文复接着问道。“刚才是谁在叫老师来了?”
“是余男!”五官紧凑,皮肤黝黑,胳膊跟小腿一样粗的小胖子,指着靠窗的同桌应到,齐刷刷的目光闻声向着被叫余男的少年聚来。
被举报了的余男面色不改,皱着好似藏着两柄利刃的浓眉,瞪了一眼胖子,站了起来。
“老师!我错了。不该喊那么大声的!”与同龄少年相比,余男一米三左右的身高不算突出,偏瘦的瓜子脸也显得有些蜡黄,小眼睛小嘴巴再配着不大的鼻梁,五官与之旁人相差无几。但是,在一对剑眉的衬托下,少年给人的感觉一眼难忘!
“嗯,好!就由余男担任班长!”能把几十个孩子镇住,可不是声音大就行的!虽然也有第一天上学的紧张,但毕竟他想的到老师来了需要安静。不仅对喧闹的同学做出要求,而且还得到了效果。这也是老师们需要的。刘文复也是感觉这个叫余男的少年很不错,毕竟这群孩子才七八岁,能做到这样就很好了,再说也不过是个称呼而已!于是刘文复就直接宣布了。
对这个余男的少年,刘文复也是有所耳闻。他爷爷之前是地主大户,改革开放以后吃了很多苦,最后死了。奶奶也是落的半身残疾,至今还在床上躺着,想到他奶奶,刘文复心里又是叹了口气。四个儿子有三个在那时候跑没影了,也就是余男的二伯三伯跟小叔,老大是个光棍,余男是他在河坝上捡来的。余老大靠着几亩地硬是把他拉扯大,这小子也挣气,平日捡破烂、掏黄鳝泥鳅、卖扇子,老鼠药……刘文复也记不清小小年纪的余男都做过哪些事了,反正乡下的哪些个行当,他没有落了的!上学的钱可以说是他自己攒的,余老大辛几亩地只够他三口之家吃穿的。最后准备上学了,又把家里的土房子搞成了小卖铺。余老大可没能耐做买卖,平日里都是老奶奶看着。老奶奶是经历过风浪的人,看个小卖铺那是搓搓有余。
余男可没那么多心思!他就是听着一屋子的人嗡嗡个没完,像一群苍蝇,不,是一大群苍蝇在他耳边。他烦透了,刚好座位靠窗看到俩人走来,本能反应而已。
“今天不教课,让周老师跟你们讲一下课堂纪律和注意事项。”说完,刘文复给了周秀一个眼神,出了教室。新生刚开学,作为校长有许多琐事需要处理。
拥挤的课桌一直排到讲台下面,左中右每三排课桌中间有一条狭小的过道,仅能通过小小身躯,个子稍微大点的,还要侧起身。本就不大的讲台上,容纳一人尚显吃力,站两人已是没有余地。刘文复抬脚一走,周秀也是轻舒口气。
刘文复走后,周秀让学生们按个头高矮,自讲台往后有序排列做好。余男被排到中间靠后,原本坐他同坐的小胖子,被排到了第一排。又说了一下课堂纪律,无非就是上课要专心听讲,好好学习云云,还让余男放学后去办公室拿课堂纪律手册,需要每个人背诵下来。直到放学铃响,才草草止住话头。
正值初夏,中午的太阳并不炎热,反而给清晨的凉意带来阵阵温暖。背着满满的书包,走在回家的田埂上,余男垂头丧气,看不到一点刚要上学时的兴奋劲。
“怎么了?谁惹着我大孙子了?”余男回到家,书包往床上一甩,一脸的不高兴。并排的两间房子都是土块垒成的,顶上搭的毛草,不挡风不避雨,只能勉强算是个家。靠这小生意攒的几块钱,上学还凑合,盖新房子是没可能。村里大多都是瓦房,土房子也不是他一家,但人家的房子经常翻修好歹能遮风挡雨。老奶奶身体不便,长年躺在床上。本来住左屋,但左屋只有个窗户,买卖不方便,就让余老四把床挪到右屋,正对大门,能照看。这个时候,余老大还在田里锄地,看到余男上学时还高高兴兴的,回来又变了个脸,还以为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就问到。
余男放下书包,看老爹没回家,就去左屋的灶台上,淘米煮饭。看门口的簸箕里有些已经摘好的韭菜,打了个鸡蛋,对付午饭。中间郭婶过来买盐,看到余男忙上忙下,直夸老奶奶有福。农村的孩子早当家,农活家务基本上都能干。但这些家务余男从五六岁就会做了,左邻右舍的都说,老奶奶也亏了这便宜孙子,要是指望他家余老大,早进棺材了。
煮好饭炒好菜,已经正午,出门看老爹还没回来,就把菜放锅里热着。拿着把蒲扇,坐在奶奶床头,一边给奶奶扇扇风,一边跟奶奶说到。
“阿奶,今天去上学,本来也很高兴的,结果领了新书一看,上面的算数我都会,还有语文书上的诗啊,故事的我都知道,字我也认的,奶奶都教了我的,怕是那五块五的学费要扔水里了!”余男扒出床头的老旧字典,苦恼的说到。
老奶奶名叫杜兰,年轻时候也是远近闻名的大美人,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当年余男的太爷爷余满堂,是个大地主。余男从小就听奶奶说,这附近十里八乡的以前都是他余家的地,风光无限。奶奶的杜家跟太爷爷家一样,也是豪门。太爷爷只有两个儿子,大儿子余展望,小儿子余展博,也就是余男的爷爷。余展望革命时期当了汉奸,死的凄惨。余展博也因为根子不正,被扣上汉奸的帽子,余展博到死也没认。每每说到这里,奶奶就止不住的流泪。那时候没办法,爷爷让家人都出去躲躲,不要回来。奶奶自然不愿意走,余老大也不走,说是留在家里给他送终。本就老实的余老大,目睹父亲的死,母亲的残疾,兄弟的离去变得更加木那。整天就是在田里劳作,很少跟村里的人打交道。后来解放了,日子也没好到哪里去。村里跟他年纪相仿的,基本都是外迁户,年轻时没少打压过,老了觉得亏欠,对他一家能照顾的都很照顾。
“那是!那帮教书匠也就刘文复有点料子,钱丢不了,下午上学你把刘文复叫咱家里来,我跟他说!”奶奶坐起身,笑着跟余男说到。
正说着,余老大扛着锄头回来了,余男招呼一声。搬出床下的小桌子,又进左屋端菜盛饭。
老奶奶看着放下锄头,在缸里尧了一瓢凉水就喝的余老大,没来由的一肚子火气,冲到。“一天到晚就知道刨地,家里的两亩旱地都被你刨出油了!大孙子被人家诓了,你也不管管!真够出息!”
余老大听了母亲的话,一怔。接过余男递过的碗筷,一屁股坐在槐树制成的墩子上,一边往碗里夹着菜一边对着余男说到。
“谁能诓的了他?”
第二章 初出
慵懒的午后,人们或是在家小睡,或是在田间地头的阴凉处躲避直射的艳阳。无奈,燥热的空气依然奋力的挤压着肺部。
望着眼前昔日的红颜,刘文复内心一阵唏嘘。
“他余展博倒是死了清净,留下你在这边受罪!”刘文复至今也是为当年的事不服气。
当年他跟余展博一个大才子,一个大财主,为了眼前人可是挣的鼻青眼肿。
记得有一次,杜兰说想要听戏,余展博为博红颜一悦,把镇上的戏班子请到了乡里。钱倒是花了不少,可是他一听戏就犯困,最后歪在靠椅上睡着了!一觉醒来,却看到刘文复坐在了杜兰边上,指着戏台上的人物有说有笑,余展博气急,椅子一掀,将刘文复一顿好打!
刘文复一个书生哪里是他的对手!被揍的半月没下的了床,杜兰说是挨揍也是因为她,心里愧疚,于是天天都去照顾他。为此,刘文复不到没怪余展博,反而还很感谢他!无奈余展博虽纨绔,但也是非常俊朗,家世又好,跟杜兰门当户对。虽然余展博也表示可以公平竞争,但刘文复最后还是拿了余展博父亲给的一笔钱之后主动退出,外出游学去了。临走,杜兰问他“你走了,我怎么办”的时候,刘文复呐呐的说不出话来。钱的事,只有连他在内的两人知道,在余展博父亲死了之后,他就已经暗下决心永远的将这个秘密烂在肚子里。
最后余展博抱得美人归。
以至于每每见到杜兰,都愧疚疚不以。
两人就那么坐着,少有说话。
临了,还是余男把事情说了一遍。
刘文复笑问到:“这么说,你还是自学成才?要真是像你说的一样,倒也不是没办法。”
余男一听退学费有戏,连忙就向刘文复讨要。
学费那点钱对余男来说是个数目,给他刘文复他还真看不上。原来,并不是刘文复不愿意退。而是,开学报名的时候都是上报了户口学籍的,退了钱就等于没了学籍户口。余男不懂,他刘文复清楚的很。也许换成其他人,他可以不管。
但,她的事!只要能做到,他一定会做,毫不犹豫!
多年后,游学回来的刘文复听说了余展博兄弟俩的事,乡里都对余家避之不及的时候,他偷偷的帮着把三个孩子送出去,还顶着风浪出面保了她的命!
因为这些,本来可以高官厚禄的他,才不会当个小学的校长。更何况,余展博的死都没有让眼前人求请,今天却把自己叫过来,就能看出这捡的小娃在她心里有多重要。
也许,只有多做点事尽点力,才能稍稍心安吧!
退学容易,想要再入就没那么简单了。
刘文复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要是余小子真的有能耐,他可以担保,让他越过起跑线。
某村出个神童,三岁能识字,五岁能书画,十多岁便知天下事。也有半途而废的,说是有家幼子小时候有天赋,乡里相亲的人尽皆知!于是其父母便带着幼子,到处吹嘘炫耀,耽误幼子前程,最后竟与平民无二。刘文复可不想误人子弟,落个骂名。教育系统里跳级也不是没有前例,只要有真才实学,他也乐意做保人。
就跟举仕一样,有学子才学,必须要当地有名望的师长或是乡里镇里举荐才行。
“余男!跪下。”我奶奶坐正身子说到。
余男一愣,不明白自己是不是哪里做错了,但还是跪了下去。
“对着你刘爷爷!今天起,你拜刘爷爷为师!以后对刘爷爷就要像对我一样,知道吗?”余奶奶虽对着余男说到,眼睛却一直盯着刘文复,神情恳求期盼!
对于刘文复,她从年轻时的不解怨恨,到为人母时的心中感激,再到现在的感念、感恩!心脏有力跳动,无形中已经像亲人一样!
刘文复哪里不明白她的意思,只是看着跪在面前的小子,半响没说话。一阵寂静之后,他轻轻的叹了一口气,让余男起来。
“爷爷不答应!小子就不起来!”余男有模有样的学着故事里的人物,语气诚恳。
“你不是都叫爷爷了嘛!”被逗笑了的刘文复答应到,伸手拉了把余男。
跪在地上的余男斜喵了奶奶一眼,见奶奶轻轻点了点头,这才起来。
寥寥数语,故人相见,却没有太多的话头。天色渐晚,刘文复起身要回,老爹还在地里还没回来,余男便客气的说吃个晚饭,但刘文复说学校还有些事需要处理,改日再来。
余奶奶欲言又止也是没有再留。
余男把刘文复送到村口,太阳已经落山了。
望着本来只有一角,却是慢慢染红了半边天际的晚霞,余奶奶怔怔出神。
接下来的几天,刘文复找来了各种试卷给余男测试,一年级到五年级甚至初中的都有。
尽管刘文复心里有所准备,但结果还是让他既意外又惊喜!才八岁的余男,竟然连初中的部分试题都会做!要知道,这个年代许多成年人大字不识一个,孩童数数都数不完整的比比皆是。余男却依靠杜兰的指导,自学到这种地步,说是神童夸张了些!说是聪慧过人一点不虚!
“看来她的才学并不在我之下啊!”刘文复心道。
但这还不够,他要做保人就必须让余男达到完美的标准。
光是有天赋还不够,必须要持之以恒的加以学习。
于是,刘文复开始一对一的余男进行授课督导。刘文复得知识面相当广泛!上到天文、地理;下到民间琐事、野史趣闻。刘文复没有任何保留,将自己的知道的、经历的、大半辈子悟出的知识、感悟全部都对余男讲解,余男也跟海绵一样越来越饱满,孜孜不倦!
时光匆匆,岁月蹉跎。渴望知识,在沉浸在知识海洋里,乐此不疲的学习中,时间往往过得飞快。
看着家家户户贴上暂新的门对纸花,院里墙头挂上的腊肉灌肠,年味悄然而至。
刘文复对余男的教导即将迎来第二个春节。
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余男每天都在知识的海洋里汲取,越是学习,越是觉得自己不足!当然,刘文复现在出的问题已经难不倒余男了,反倒是余男的问题渐渐的连他也回答不上来。
学的越多,感慨越多,这一年多时间里,余男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无论做什么之前,都喜欢思考。
“爷爷,今年还去给您拜年!有啥想吃的没?我给你整几个老鳖跟野鸡蛋怎么样?那东西可是大补!”今天年三十,早点回家准备过年,余男收拾了一下书本,对着刘文复说到。
余男从当初的一年级跳到三年级,又到现在的五年级。一年多的时间里连跳五级,全校全乡乃至全镇都是独一例。成绩也就不谈了,要是不好也跳不了级,门门满分!大多数时候余男都留在刘文复身边,跟着一起住在学校。
刘文复没有娶妻生子,不仅是个校长,也是个守门员。
本来奶奶是让他带刘文复回去一起过年的,但余男跟刘文复一说,就被拒绝了!
刘文复笑呵呵的说:“你家里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我才不去!还是学校清净,一个人也习惯了,我那也不去!”
话虽这样说,但余男已经不是当初的毛头小子了,话里意思他也听的出来。他有他的执着,也有他的尊严跟底线。
看着嘴上说笑,脸上落寞,胡须斑白,头发已经掉光的刘文复,余男也没有多说。
目送本该蹦蹦跳跳,却四平八稳一步一步向家走的余男,刘文复心里也很安慰。
知识的积累,让余男变的沉稳。
刘文复教给他的可不是课本上能学到的东西。
“来年,可就教不了什么了!此子异常,学习跟适应能力远远超出同龄!仅一年多时间,就让我自感无力,还是年轻好啊!”刘文复望着渐渐远去的背影,心中感叹。
“得提前准备一下,或许还能不能联系上他!”刘文复又自言自语道。
说完也转身收拾起来,屋里屋外余男每天都打扰的干干净净,他从柜子里拿出余男带给他的那坛酒,说是他奶奶亲自酿的。酒不醉人人自醉,光是看着那坛子,刘文复仿佛就已经闻到了酒香!再做些菜,过年就好!
“张大婶刺鱼呢?!您这条鱼可真大!明年肯定得大丰收!”余男对着正在村口池塘边剥鱼的张大娘夸赞到,又挨个招呼在池塘边忙活自家的年夜饭的其他婶婶。
张大婶直夸余男懂事嘴甜,还让他过完年给她拜年时,会给他多些压岁钱!其他人也纷纷表示给余男包芝麻汤圆,猪皮饺子吃!
余男呵呵应着,向自己茅屋走去。
余男虽被余老大捡回抚养,但也是在这些乡里乡亲帮衬着长大,对他们自然也是亲近非常。
“老爹,你搞的什么?”余男看着老爹也在洗东西,但看着一坨坨的不知道是什么。
“真不知道你一天到晚都在学什么!刺猬不认识?”
“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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