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归如初》——千叶奈悠子

一

听说有一个地方与人间相邻，那是所有生物死后都要前往的地方，人类将那个地方定义为“冥间”。

听说冥间是一座城，城墙外有一条河流。游于人间的孤魂将那条河命名为“冥河”

相传那条河的尽头是天门，过了那道门就是天国。天门内光芒万丈，美丽而又梦幻。天门外是血色的冥河，河堤长着遍地的曼陀罗。

离天门不远处的冥河上有三座桥，一座叫金桥，桥的尽头是天国；一座叫银桥，桥的尽头是人间；一座叫奈何桥，奈何是冥河唯一一条支流，奈何桥是一个摇摇欲坠的破烂木桥，走上奈何桥的魂魄再也没回来过。

奈何桥旁的河堤，是整条冥河最美丽的地方，那里遍地血红，妖艳的曼陀罗随风舞动，无数魂魄被这里迷住，走向无尽的深渊。听说，那里的曼陀罗是被鲜血浇灌的。

孟婆长年累月守在奈何桥前，煮了一碗又一碗的汤，送给走上奈何桥的魂魄，她的身边有一朵花，晶莹剔透，纯净清丽，名字叫泪花，来往的魂魄总要看一眼，一看，便自然地坠下泪来，泪水被花吸掉。

她便是出生在那泪花中。千年来饮了无数魂魄的泪。

她其实已经不知道她自己活了多少岁了，但她仍记得第一次睁开眼时的那个老妇，岁月在那个老妇的脸上写下数不清的印记，来往的魂魄鬼差都尊称那个老妇为‘孟婆’，她却只叫‘阿婆’，她记得修成人形之前一直是阿婆照顾着她，阿婆总熬汤给她喝，甜滋滋的，凉凉的。她说：“真的特别好喝。”

她记得，她的童年是在奈何边度过的。

她永远忘不了那一段时间，每天的汤，每天的曼陀罗。她常停驻在桥上眺望天门，她常栖息在阿婆的肩上看她的阿婆熬汤。奈何桥的不远处有一片桃树，那儿总有个郁郁寡欢的女子，那女子说自己在等一个很重要的人。

那段时间她没有愁苦，没有烦恼，她会陪阿婆闲聊，会陪那个桃林里的女子等人——尽管百年来也没等到那个人，但那女子也没见放弃过。她想不通，也着实懒得想。她还把一簇曼陀罗花拔了，引来的是无常两兄弟一顿臭骂，她也告诉过那些魂魄：奈何桥边的阿婆熬的汤特别好喝，甜甜的，结果那些魂魄就真的去喝了……

这些都在她百岁成年时化为回忆，她一直记着过百岁的那一天，从没忘记。

那天是她的百岁成年日，终于学会了化形，她兴高采烈地化了个女孩跑向阿婆，迫切地想要去给阿婆看看。然而她终没能如愿，她被鬼差击昏了，晕厥前她还听到阿婆的叫喊：“小初才刚百岁，你们怎么可以这么残忍……”

她听着阿婆撕心裂肺的喊声，那一瞬，她听到自己地心碎了。

她再次醒来，便知道自己躺在冥府，她狼狈地爬起身，抬头——那是她第一次看见他，清丽秀气的他站在冥王身边，但气势完全压制住冥王，隔着缕缕青烟，她感觉世间万物都成了他的陪衬。

他连半个眼神都没有赏给她。

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他不屑地哼了一声，化成一只夕雀飞离了，半空悠悠荡下一句话：“冥王老头儿，这种东西还不配让我看见。”

她僵在原地，半晌，红了眼，泪簌簌地往下流。她的本体也是只夕雀。只不过她通体血红，而他的羽则是透白的。

“你满百岁了吧。”她循着声音，才刚注意到冥王。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只能如实回答“是的”

“你和若归都是夕雀，而且是自冥府开创来唯一一对夕雀……”她把冥王后来的话全部忽略了，她只听见了那个“唯一一对”。她很高兴，尽管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末了，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冥王的话已经讲完了，她就堪堪听见一句“你可愿意前往人间？”

其实她什么都不晓得，但她仍然点了点头。

她想，自己肯定是最糊涂的一个神了。

她根本就不知道去人间要面临什么，不过她在冥府偷听了无常两兄弟的对话：“哎，可惜这次天劫只能留一个，其实她还是很可爱的，整天傻傻的，也不知道孟婆是怎么养的……”

她隐约猜到了这次去人间并不是好事，可能会危及生命，但她却义无反顾。

似乎是命定的，她就应该去人间，就应该答应冥王的话。

此后，她在冥府呆了三天，吃到了山珍海味，住到了奢华宫殿。这些都是她曾向往过的，但现今她却又觉得不好，真不如阿婆的清汤，和长着一簇又一簇曼陀罗的泥地，她默默地想过：宫殿内的大床绝没有泥地睡得舒服。

三天后，她踏上了前往人间的银桥，那座桥比她的奈何桥好看多了，亮闪闪的，过往的魂魄明显比奈何桥旁的少，但周围环境显得宁静幽美，土地是褐的，草是绿的，曼陀罗是淡淡的粉色，不像她的奈河，水和地都是血一般的通红。

在那里，她看见了他，时隔三日，她却觉得隔了三秋。她知道，他要和她一同前往人间。

临行前，她回头望了一眼奈河的方向，之后踏上了桥，“等等，等一下！”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回头，那一刻，她哭了。

她的阿婆端着两碗汤，匆匆地向这里走着。阿婆年岁很大了，至少从她出生时就是这样苍老。但她那时却看见阿婆努力地赶来，手中那两碗汤晃晃荡荡，似乎随时都会洒出来。

她转身跑向阿婆，她的阿婆。

“小初，这次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话未说完，孟婆抬眼看着她身边的他“这两碗汤，就算是老身送与你们的礼物了，扰您大驾，这位若归尊上。”她听出了阿婆话中对他的嘲讽之意，但她并不知道那两碗汤是什么意义，只当是重温年少，她端起碗毫不犹豫喝了下去。

他也跟着喝了。

喝完了孟婆的汤，她转身离去，没有丝毫停留，她怕，一旦停下就再也狠不下心离去了。

踏上桥的那一刻，她和他的身份就已经浮现出来了：她与他是双生子……

她叫如初。

他叫若归。

二

她真的很傻，从她在荒山中醒来后就显出她天生的傻气，可傻气中总隐隐散发着杀气，肯定是在奈何桥边呆的时间长了才染上的。

她扑扇着双翅，却始终没有飞起来，反倒被两个路过的农妇捧起来。她有些惊慌，情急之下竟昏了头，在那农妇的手中变成个婴儿，将那两个农妇吓得愣了半响，之后匆忙扔了手内之物，抱着她跑向山下的村庄。

她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什么，记忆一片空白，空白得不太正常。可她又硬是想不出来忘了什么，她在那儿兀自纠结着，丝毫没察觉自己被人抱到别的地方去了。

等她发现自己身处一个茅草屋时，仍稀里糊涂的没反应过来。

只不过她听到那两个农妇称面前的男子为“公孙首领”，之后又是听见有人说：“您们不要如此叫。晚辈实在担当不起，两位直呼‘公孙轩辕’就好。”

她可不知道‘公孙轩辕’是谁，大概是这些人的首领，当然，她醒来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并不是人。

她是神。可惜是最糊涂的神……

她到现在都没弄明白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就从荒山到了茅草屋？

“轩辕，是这样的，我们今日本是一同前往住在山那头的公婆那儿去。”她也听着那妇人说话，只是又搞不懂了，一家人为什么要分开居住。

“半路上才发现它的，原本是一只红羽的雀儿，后来居然变成了一个孩子，我们害怕是上天给的什么警告，所以便将它带到您这里来了，请您尊贵的巫师占卜，该如何处理它。”

被妇人称为‘轩辕’的男子转过身来看躺在木桌上的她，问她“你是从哪里来的呢？”

她想张口说话，但又怕说不出来，于是回了本体，摇摇头告诉男子：“真的，轩辕首领，我不仅不知道我从哪里来，而且也不知道我叫什么，我的记忆一片空白，醒来时便在那山中了。”话说完，她才想起来自己说的语言与人的语言不相同。

“你的形态是幼年，但我认为，你应该并不是幼鸟。”轩辕听懂了她的话，还抛出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你仔细想想，没有任何记忆吗？”

她依照轩辕的话努力回忆，依旧没有丝毫的记忆，她的意识仿佛被别人刻意地洗刷过，所有记忆都被擦除了。

她眼角沁出泪水，觉得这种没有任何记忆的感受陌生而痛苦，她其实在害怕，害怕忘了什么很重要很重要的人，害怕将曾经的快乐和悲伤都忘了，她很想知道这些被抹去的回忆。

当她百感交集之时，她记起了四个字，并不是她努力去思考来的，而是自然地想到的。

她立刻便告诉给了轩辕，“我记得——若归，和如初。”话说完后，她看见轩辕的脸色怪怪的，眼神也飘忽不定，她顿时全身紧绷起来，怀揣着些许的怀疑和紧张，“轩辕首领……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关于我的身世？我是从哪里来的？”

她害怕轩辕给出的答案，同时又很期待。

轩辕没有开口，他摇了摇头，将两个妇人请离了，把她安顿在一堆茅草上，犹豫不定地告诉她：“今晚会请族内最尊贵的巫师前来，他会占卜，并告诉你关于你的一些情况，这种事单凭我一人无法决定。”她点点头，表示赞同。

她伏在那一堆茅草上睡了一天，到晚上时轩辕将她带到了一片开阔的地方，几个人在那片场地中间的篝火周围围了一圈坐着，后面时数不清的民众，一张又一张朴实的脸，一双又一双清亮的眼睛映在她眼中，烙在她心上，她很喜欢这种感觉，友谊的感觉。

她知道自己对于这些民众是一个陌生的种族，这些人应该害怕她，可她又看到了接纳。

她心中一片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如果她的身份不利于这些人的话，她愿意离开，甚至是牺牲自己。她只是有了这么一个小小的念头，没想到居然一念成真。

轩辕捧着她坐在一圈人的正中，将事情的过程简单地叙说了一遍。接着，她看见一个奇装异服的人，手上拿着许多东西，身上也稀稀疏疏地挂着说不出的奇特物品，她呆愣愣地瞅着那个人，听见轩辕恭敬地称那个人为“巫师”。

她似乎明白了，又没太明白，思想逐渐开始缓慢，她昏昏欲睡，后来终于忍不住睡着了，不过她知道，自己的身体被那个巫师在眉心间点上了什么凉凉的东西。

她是实实在在的睡了一觉，确确实实的做了一个好梦。梦里，她看见了一条长长的河，上面架着一座桥，她对这些景物非常熟悉，甚至有一种难以言说的亲切感，但她却叫不出这个地方的名字。

她还看见了一片桃林，其中一颗桃树下坐着一个女子，那个女子双眼无神，目光不知投向哪里，她走近那个女子，悄悄地，刚想开口，却被那个女子抢了先：“你是……如初？”

她疑惑地摇摇头，转而又点点头，她什么都不知道。

“你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你叫如初啊，小初、小初……肯定是我幻想，她已经走了……”那个女子说着，身形逐渐模糊，她还想问些什么，可面前突然出现一个老婆婆，她茫然地看着老婆婆，脸庞滑过清凉的水珠似的东西，她觉得自己哭了。

“我叫……如初？还有一个若归是谁？他是我很重要的人吗？”她喃喃自语，又忍不住抽泣起来。

她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那个梦仿佛没有尽头。梦里面有一座桥，一条河，一个老婆婆和一只浑身血红的雀……

她隐约听见轩辕说：“叫她朱雀吧，她的羽这么红，名字就叫如初吧，这是她回忆中的……”

她流下两行清泪，静静地看着那个老婆婆和那个雀儿一起聊着，看着那一碗又一碗的汤，魂魄都说那是孟婆汤，她记得，她也喝过……

那都是梦。她已经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