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伴明月看露浓》:一
一
树顶上的几片叶子颤了颤,耗尽了天上的风,蝉声从宅子南面的林子响上云端,越过红砖墙,穿过窗子到邢肯灯脑子里,搅得他睡不好午觉。
邢肯灯躺在凉席上,一会儿换一个方向。床尾风扇嗡嗡地扇,他像呆在蒸笼里,闭眼忍耐这世上仅有的蝉叫和风扇呼呼声。扇叶子吹得他的布短裤鼓圆了,躺了一会儿还是不能入睡,他开始想念躺在树下的凉荫里,风吹过身上的感觉。
这种期待驱使他按停了风扇,天地之间只留下蝉鸣,扇叶子还没止下,他趿拉着凉鞋出了门。扇叶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停下前,他穿过矮桃院子,推开红漆大门走向林间的小路。
夹在宅子和南湖间三里的是杨树林。早时的风曾打翻天上的调色盘,绿色全洒在了南林。
住在乡下宅子里,出门袭见一片绿,抬头望见天蓝云白,此景初见让人惊喜,久居便会乏味。但较之外面的缠心事,这乏味打在心里也是软的。且林子的绿是为衬南湖和西山。
在宅子的一方天地里,河山林湖是主,邢肯灯只是个过客,像南林的浓绿会年年回来,他不会。
杨树林中有条灰白曲折的线,挤开疯长的野草,有时躲到树后面。邢肯灯走在线上,像火车在轨道上行驶,打开窗户呼呼吹着风,炎热就被吹散了。
邢肯灯十一岁之前都是在这里度过的,记忆里夏天留下的都是凉凉的树荫和风,蝉也是友好的玩伴,零散的记忆里总传出欢笑声。现在一切都让人讨厌。
一样的浓绿蝉鸣,几年前邢肯灯还住在乡下的时候。他像蝉伏在树干背面一样依赖着爷爷生活。
他走到梦里一样走到记忆里:林子边缘树荫下的地上铺着凉席,他学着爷爷枕着胳膊躺着,目光对着杨树的枝叶,背景是天蓝和云白色。他看见杨树叶子被挠痒痒一样摇动,躺在树荫下吹着凉风,让他不觉天热。
小孩子总是爱犯困,神志也不是时时清醒,当时的蝉和现在一样叫着却不让他觉得吵,凉席硌应人,他左扭右扭地不老实,他奇怪爷爷不觉得硌得慌吗?为什么不难受地乱动,躺下就安安静静闭着眼。他一边扭一边胡思乱想,爷爷再睁眼看他怎么老实了的时候,他已经睡着了,爷爷就又闭上了眼。
蝉依然恼人的噪,凉风不歇地给他送凉。他再睁眼已经躺在老屋里的床上了,这不奇怪,一定是爷爷喊他吃饭了。
他爬起来,凉风这时只能挤过窗子来顾他,蝉还在叫,和他一样不觉得累,他听蝉在呼他赶紧吃饭出去玩,于是他稍清醒了,欣喜激动地下床去吃饭。一天这么高高兴兴地过去,不觉得蝉噪,也不觉得天热。
在一片浓绿和映着天蓝云白的湖面交接的地方显露一条小路。
午后蝉鸣中定格一样的画卷里,邢肯灯从纸后刺破画幅,从方才的梦境里走出来,阳光重洒在身上,他看着眼前连接到天空的湖面,一湖的波光折了天上的云,轻柔地推来一阵凉风吹到邢肯灯身上,一恍惚间他又回到刚才的梦里,这是方才窗外的凉风,他以为风几年前就消失了,原来她跑到了湖对岸等着自己过来,刚才一走出林子,她就迫不及待地过来擦掉他身上的汗珠,这殷勤像是为没有陪伴他的几年感到不好意思,想着,邢肯灯对着湖面笑了。
湖面荡漾地揉着林绿和天色,景色让邢肯灯有些着迷。
晃动的色彩和耀眼的阳光让他头晕目眩,渐渐心神都沉溺到了湖面飘荡的景色里。
一恍神,噪叫的蝉把他叫醒,他跟在送葬队伍后面,往前看见两个人腰上缠着白布,头上带着丧帽,搀扶着一个裹在厚重丧服里的人,他们在前头踉跄地走着,间隙地干号几声听不清的话。
后面跟着四个同前两个着装的人,肩抬着摆上祭品的四方桌。邢肯灯浑身是汗,心神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浑浑噩噩跟着,看着,闻到了烧柴油散发出来的味道,是两边跟着的人,各持举着长长的杨树枝,端上燃着蘸了柴油的布。
邢肯灯有一个印象:有时候他喜欢车的尾气,这个记忆像个梦的片段,他不确定虚实,只记得记忆是欢喜的。
现在闻的味道却呛人,让他对这个片段产生了疑问。
天气十分热,每个人都在擦汗,蝉也噪的很。
他听着,循着蝉声看到隔着满地豆苗的田野外,有一排浓绿的杨树,背后是蓝色的天空和白色的云,天热的他头晕目眩,蝉在叫,一时间那片景色晃了晃,颜色都荡漾着揉到了一起。
二
水面清晃像是凉风的盛邀,阳光下站一会儿,邢肯灯又浑身燥热。他甩开凉鞋,褪下短裤扔在树枝上,助跑两步跳进了湖里。
湖面一层被晒得温热,下面还很凉爽。扑通声惊起水波,水花逐层推远,渐渐平静了。邢肯灯仰浮着,在水里让他更真切地体会到活着的实在。凉水紧紧贴着自己的皮肤,水面和身体接触的那条线在轻微晃动,也许是因为自己在浮动。
淹没在凉水里,使他想起了回来那天晚上,他流着鼻血跑去用凉水洗脸。冷冷的水冲到脸上的刺激感,让他怀疑活在燥热空气中的真实性,他是活着还是在做梦?
在这前一些时候,傍晚过去夜晚来临,城里的夜晚远没有乡下黑,大概是到处都有灯的缘故,便利的光源联合起来赶走了惧人的漆黑,不知情又蛮进地赶走了星星和月亮,他们怀念月光和繁星时已经晚了。就像听到噩耗时,邢肯灯才发愣地想,这几年他和爷爷已经疏远不再联系,现在更是远的比天边还远,远的已经不能用距离来衡量了,也晚了。
他愣了一会儿神,邢父联系的车到了楼下,邢父唤几人下楼乘车。再一个愣神,邢肯灯离开了他遗忘爷爷的世界,来到爷爷消失了的世界。这里满院子不常联系的亲戚,吃饭聊天的转身招呼他们,站了一会儿邢肯灯借口出了院子。在漆黑的夜色下摸索着小路,缓缓来到南湖。南湖铺着一层淡淡的月色,月末天上是一道缺月。树影是漆黑的,他望着远远的平静的湖面,抬头看见一颗流星划过夜空。他有些惊喜,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真的流星,虽然只有眨眼的一瞬,只划过手臂那么长,他也十分惊喜,这是他爷爷留的礼物。
来时已经晚了,站了一会儿时间过了十二点。没等他们来寻,邢肯灯转身回漆黑的林子。
来的人太多了,邢肯灯只能借宿到邻居家。躺下不久他觉得喉咙有异,起身才发现流鼻血了,于是静静起了床,去接盆凉水洗了洗。用凉水洗脸的时候他被喊了一声,看着眼前的东西,觉得自己在做梦一样,脑袋空旷旷的隔着一层看不见的气垫,朦朦胧胧的安静又模糊,感觉闭上眼好像能清醒些,于是他闭眼,睁眼从水里冒出头来,伸手撇开眼前湿漉漉的头发,顺便擦掉脸上的水。鼻血暂时止住了,不过今天晚上还会流几次。他从水里出来的一瞬间觉得阳光是温暖而不是燥热的,铺天的蝉鸣又灌进耳朵里。
他躺在水面上舒展四肢,双脚微动着让他不沉到水里去。泛起的水波涌到脸上,不时淹没他的口鼻。他调整呼吸,避免水灌到鼻子里呛着。
躺着很舒服,比呆在蒸笼一样的宅子里轻松多了。他挺长一段时间没这样放松了。高考前一个人租了房子复读,每天写到昏天暗地,回家街上都已经空空荡荡的了。考完试等分数也是焦急,填了志愿被家里催促顶着烈日往驾校赶。父母谁也不满意谁,整个家里,每个人都像孤独的战士要奋力抵抗其他人。
后来爷爷去世了,像是骤临的夏日雷雨。回来办完丧事,邢肯灯说想在这呆几天,他再不想回去受罪,父母没说什么,和其它来参加葬礼的人一齐走了。
入葬前那晚,也是邢肯灯回来那天,他听说爷爷被放进了租来的冰棺里。邢肯灯路过堂屋,透过两扇挂在门口的凉席间隙看见了冰棺,是铁和玻璃做的,像一个拉长了斜放的冰箱,周围围着假花,冰棺前的地上铺着席子,上面摆着些苹果蜡烛之类的祭品。堂屋里没有人在。没人叫他进去看,他也没提要进去看。听说按规矩晚上要有人跪着守夜,不知道会轮到谁头上。第二天邢肯灯听说没人守。
人都走了,整个村子又像空了一样,留下的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他们不然出不了门,能出门的,每天也只是在固定的几个点之间转悠,没人来搭理邢肯灯,邢肯灯也不觉得会和他们有话聊。他一个人靠吃面条在这里住了近半个月,每天乏味地睡不着觉。
天热蝉噪,日子也非常无聊。但他宁愿忍受这些,白白荒废了日子,也不愿回去夹在不满的情绪中间。
邢肯灯在这样久违的舒适的水里回忆梳理近来经历的事,不时也会想起更远时候发生的事,甚至会想到未来。回忆像树根一样让人嚼不出味道,现在的生活也无聊透顶,像被困在一个不合身的黑漆漆的箱子里面伸展不开,未来也被一股力量支配着,被狠狠的压到看不见光的泥土里。他沉溺在这样飘忽的水里,沉溺在一种闭上眼就能看清的黑暗之中,过着不值一提的悲哀生活。
当他闭上眼够久了,一切的悲哀和意识一齐像是潮水一样褪去了。湖面被激起的微波也渐渐平缓。只有睡着才能让一切过往远到无法用距离衡量那样够不着。
盛夏的南林颜色浓翠,凉风顾着安然睡下的邢肯灯,连同湖波一起远远退去,蝉没有这么友好,还在噪,但邢肯灯已经学会如何在吵闹的蝉声中入睡了。
今天的午后因为有湖水的照顾,邢肯灯不用再忍受燥热的天气。等他醒来一定会变得心情愉快,在炎热的夏季,午后躺在水里睡午觉,不是每个人都能有幸经历,他可以把这件事记下来回头分享给朋友,这是一个绝佳的故事开头,一定要讲给他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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