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神启示录I九丘》: 收获日
第一章 收获日
陶唐丘的东部荒原上,一群人逶迤而行,几十个人的队伍拉得很长,队形十分凌乱。脚步踏下,就激起一蓬细细的粉尘,一条蜿蜒的黄色尘龙坠在队伍的后方,如影随形。一群普通人,赶了两天两夜的路,疲惫、烈日和烟尘迟滞着他们的身形,但向前迈动的步伐却始终没有停歇。
一股小龙卷从地面升起,裹挟着尘土呼啸而至,撞在队伍的正前方。领头的人呸了两口,在身上胡乱拍了几下,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看天色,已日上中天,他下意识地将手放在自己的额头遮挡毒辣的阳光。领头的是个中年人,他身着长衫,裸露着小腿,脚上是一双草鞋。尘土遮盖衣衫的本色,长发和胡须凝成一缕一缕,也是黄扑扑的。他的脸上像是涂了一层灰黄色的油彩,汗珠滑落时又犁出一道道沟壑,只剩一双清明的眼。
他转身望向队伍,队伍停了下来。这些人和领头人一样,满身灰尘,都像是从灰堆里挖出来的。人们看向领头人,疲钝却又充满希冀。其实大家都知道村长接下来要说的话,这里离目的地已经不远了。但是他们仍然希望由村长说出来,村长是他们的精神支柱,他的话会带来前进的勇气和力量。
“大家加把劲,争取天黑前赶到孟范河口。”村长说道。村长口中的孟范河口位于凤棱河和它的支流交汇处,两条大河巨浪相激行成了强劲的上升气流。当种子云飘过时,一些种子受到气流的扰动,偏离行进的方向,撒落在河口地,每年这里的收获往往要多出平常地方数十倍。为纪念发现者孟范,这里被定名为孟范河口。
队伍再次缓缓前行。村长看了看队伍的后方,那里有一位老人,拖着沉重的步履努力地追赶着队伍。老人穿着粗布连襟短衫,脚踝处用两根布条扎住裤管,长帕裹头,这是很典型的川西老农打扮。老人真的很老了,岁月将他瘦削的脸庞雕刻成了桔皮,也削蚀了他原本健硕的身体,他弓着身子,步子不大,却努力地加快迈步的频率,动作看起来非常机械,就像一个提线木偶。他身边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孩子搀扶着老人,并把自己的身体努力地靠着老人。村长眼睛有点酸涩,他快步走向队尾,来到老人的身边。
“梅老爹,撑得住不?”村长关切地问。
“我行的,这路我已经走过几千年了。”老人看向村长,浑浊的眼流露着感激。
“以前的路,可没有这么艰难啊。”
“以前,这里到处都是草啊,花啊,还有吃不完的果子。”老人布满褐斑的脸绽开了笑容,笑容也让他的皱纹更深了。
“阿叔,十年前,树神为什么要收回这里的花草树木?我们做错了什么吗?”孩子仰着头问村长。
村长用力揉了揉孩子的脑袋,默然无语。他无法回答孩子的问题,他也想知道答案。
望着老人千沟万壑的脸,村长声音有些干涩:“老爹,要不明年别来了。”
老人倔强地摇摇头,“孩子还小,我不放心。再说,多一个人,多一份收成。”
村长看着一老一小,暗叹一声,要是梅德还在多好。梅德和他是村里仅有的两个种魂师,九年前,也就是这里变成荒漠的第二年,梅德失踪了,再也没人见过他,可苦了这一老一小。再看向老人时,他欲言又止,他本想说,大不了让村里人匀一点出来,可是这些年谁家又宽裕呢?他轻轻地搂了搂老人瘦削的肩膀,又在孩子的肩上轻轻拍了两下,嘱咐道:“照顾好你爷爷。”
队伍行进到孟范河口已是入夜时分,队伍爆发出一阵欢呼声。河口地不再是之前的荒凉的景色,有草有花有树有水塘,还有很多的果子。村长指派村民们去摘果子,自己则开始建造宿营地,他现在是村里唯一的种魂师,这事他只能亲力亲为。他去水塘边洗刷干净,才从长衫袖口里拿出一颗种子。他的眉心放出一道白光,像是开了天眼,待光芒稳定下来,眉心出现了一个方型印记。他将种子置于印记之上,种子也发出白蒙蒙的毫光,仅过了片刻,他将种子种在地上。然后他走出十余米,又取出一颗种子放在眉心,如此反复,每隔一段距离种下一颗。种子落地就开始生根发芽,不多时,草地上出现了十多座大小不一的帐篷。
老人没有去摘果,能走到这里几乎超出了他的极限。他坐在草地上,望着天空发呆。村长完成了手上的工作,来到老人身旁,他俯下身搂了搂老人的肩膀,才坐下来,他没有说话,他在等老人开口。
“在老家的时候,每到满月,我总喜欢搬个小凳坐在坝子里看月亮,那时候我很小,比包谷还小。“包谷就是那个孩子,老人的孙儿。“家乡的天是蓝的,只有一个月亮,真好看,月亮里有嫦娥,有兔子,有桂花树。还有一个人叫吴刚,天天拿着斧子砍桂花树。那吴刚啊,就是个瓜皮娃儿,砍了一万年,也没砍下一块树皮。”
村长也望着天空,挂着微笑,听老人絮叨。人老了,就喜欢回忆了。从梅德失踪那年开始,老人每年都会在这里给他讲家乡的事,家乡的月,田间的虫啾蛙鸣,还有屋后那片包谷地里偷食的熊。村长也有些想念老家了,虽然已经听了九遍,但不妨碍他继续认真倾听。他甚至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或许明年他就再也听不到了。他唯一奇怪的是,九年来,老人从未谈到过儿子梅德,老人不说,村长也只好默契地不提。
此时太阳已经落下,就连它离去时留下的那抹红晕也已扭捏地把自己隐藏起来。夜空里挂着两轮月,一轮在东,一轮在中。东边的新月,闪着瓷白色的光芒,挂在紫色的天穹,此月名白虎。头顶是弦月形态的青龙月,如缺失了半片的碟盘,淡青色的盘面上隐隐有半条青龙暗影在游弋,显现的是龙首部分,龙尾则同那一半盘面一起隐匿了起来。
青朦朦的月光洒向大地,有些清幽诡秘。远处传来时而沉闷,时而狂暴的轰鸣,那是凤棱河的支流瓦楞河冲入干流掀起狂涛巨浪时发出的声响。不过这些对村民们没有任何影响,他们不时传出的笑语,冲淡了这种氛围。
“还是老家的月好看啊。”老人发出了一声感慨。
村长知道老人的故事到了尾声,他从天空收回目光,坐直了身子,这几年来他一直这样做,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
“再也回不去了!”老人轻叹一声,结束了他的故事。
村长没有离开,他似乎在等什么。
老人再次看向天空,良久,他才呢喃了一句:“青龙白虎齐出,左新右玄,明天是个好收成啊。”
村长脸上露出喜色,他站起来,再次俯身抱了抱老人的肩膀,轻声说:“老爹一会儿去祭奠了孟范老大人,就食些果子,早些休息。”
老人将手放在胸口,说:“感谢树神,感谢孟范老大人。”
村长肃穆立直,也将手搭在心口:“感谢树神,感谢孟范老大人。”
他转身离开,向着摘果的人群走去。过了片刻,人群又一次爆发了一阵欢呼,显然村长已经将老人的预言告诉了他们。他们不知道老爹预言的依据是什么,“青龙白虎齐出,左新右玄”的月相,老爹也做出过“明日欠收”的预判。但他们相信老爹,数百年来,老爹从未错过。
其实,老爹的预言对他们并没有实质上的帮助,无论收成好坏,他们都已经来到这里。但就像即将为人父母的夫妻,总是急迫地希望知道将要出生的孩子的性别,尽管他们不可能改变什么。
一群人忙完,整肃装束,到东北方的一个山岗下祭奠了孟范。然后草草吃了些食物,喧闹的营地很快安静下来,村民们怀着喜悦进入梦乡。明日,是一年一度的“收获日”,他们将早起沐浴更衣,焚香膜拜,载歌载舞,迎接自天边飞来的树神馈赠。
第二章 石殿
孟范河口的河对岸属于赤望丘的地界。向东南两千里,有一条赤望山的支脉,唤作磊石山。山如其名,除了石头,就是石头,莫说花草,刮地三尺,也刮不出一点草木赖以生存的土壤,这里就像生命的禁区。奇怪的是,在禁区的腹地,却有一座石殿。石殿用一块块巨石简单地堆砌起来,原始粗陋。石殿没有窗,仅在正中央开了一个大口子,没有安门,在入口的上方有个拳头大的眼球。向内望去,大殿很深,黑漆漆的,仅在靠近入口的地方隐隐能看见一些石桌石椅。
在“收获日”过去的第四天,荒芜的磊石山中出现了一个身影,身着灰衣,在巨石间攀爬跳跃,身手甚是灵活,看体态,不似人类。他行进的方向,是那座石殿。
他的速度很快,不到半个小时,已在石殿门口。是一只红毛猩猩,只是当他转过脸来,却发现他长着一张酷似山魈的脸。长长的吻部,鲜红的鼻梁,白色多褶的鼻翼,宛若鬼魅。他警惕地向来时的方向张望了一阵子,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才转身四肢着地向石殿入口走去。在踏入石殿的一瞬,他打了个寒颤。
进入石殿后,“山魈”探起身子,仅以后肢支撑,沿着石壁摸索着。他体型魁梧,站起来的时候身高超过两米。过了半晌,他停了下来,从怀里掏出一个火折子,打开盖子轻轻吹了两下,将石壁上的一盏油灯点燃了,接着他又去石壁的另一侧点燃了一盏油灯。
灯光昏黄,隐隐能看清大殿内的情形。石殿两旁各摆放了十八套石几石椅,石殿的正前方则是一座高台,高台上摆放着一张宽大的石椅。“山魈”做完这一切,来到大殿中央,对着高台伏地而拜。石殿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唯有石壁上跳动的两朵火苗尚有些活气。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声音打破了死寂:“侯虓,又是你啊……也是,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也只有你的身手最适合。”
跪伏在地上的侯虓一哆嗦,将头颅紧紧地贴在石板地面上。
“怎么才点两盏灯?”高台上有一个黑影,全然看不到他的相貌。
侯虓小心地将头抬高三寸,答道:“回主公,灯油不多了。”顿了一下,他补充道:“礁脂鱼越来越少了,今年才捕到一条。剩下的灯油要留到年终议事。”
“灯油只能取自礁脂鱼吗?”
侯虓的头又低了一寸:“怕有毒。”
“我会让人想想办法的。”黑影沉默了片刻,继续问道:“哪些人会来参加年终议事?”
“老二、老六和老七一定会来,老八还没有回话。”侯虓小心翼翼地答道。
“嗯?!”声音有些怒气。
“老四说他已年迈,实在无法亲至,望主上见谅,他的大弟子会代他列席。”
“罢了,来这里确实为难老四了。”黑影沉吟了一下,便把老四的事情揭过。“老三呢?他魂可离体,为何不来?”
侯虓惶恐地将头颅再次伏向地面:“他说大限将至,精神不济,魂魄离体已十分勉强……”
“哼!”
侯虓开始满地打滚,口中大叫:“主公饶命,主公饶命。”
黑影方意识到自己的惩戒用错了对象,立刻收回了意识攻击,山魈还在地上打滚,那人“咦”了一声,我都没攻击了,你怎么还在痛?
侯虓发现自己表演过头了,连滚带爬跪回原地。高台上继续发问:“那么其他人呢?”
侯虓说:“相毓、陶、公输望、毋凤、乜士都将前来聆听主公的圣谕。”
“陶、毋凤和乜士?”这三人的加入似乎在他意料之外,不过新鲜血液的补充将他因老三老八骑墙之举而泛起的不忿情绪平复了许多,尤其是毋凤的加入,不知老九会怎么想。想到此处,黑影不由地哈哈大笑,笑声在空荡的石殿回荡,把侯虓的头压得更低。不过他很快收回了笑声,望着殿内三十六个空荡荡的坐席,不知何日方能坐满。他知道这事急不得,话题一转,“说说今年的收成吧。”
“今年我们收获了五纹金种一颗,四纹三颗,三纹十二颗,二纹二十三颗,一纹二十九颗。银纹之下的种子合计两万两千六百八十七颗。”侯虓小心翼翼地答道。
“哈,那小女妖却是难得大方一回。嗯,你继续……”
侯虓见主公对收成颇为满意,心中稍安。他又下意识地压了压头,答道:“从各位大师身边的探子传回来的消息,有四个魂盲收获了五纹金种。”
“今年五纹种就出了这么多?”黑影若有所思。“他们可愿出让?”
“其中一人将金种让给了毋凤,有两人答应出让给我们。陶唐的梅老坎拒绝了,说是要请金大师种一所大房子,留给他孙儿娶亲用。”
“五纹种用来做房子,实在太浪费了。金大师可曾答应?”
“答应了,据说梅老头的孙子梅包谷天赋不错,金大师有意纳他为徒,所以愿意以一枚五纹银种的酬劳,出手帮一次。不过,金大师还需十数日的准备,才会开始种魂。”
“这么说,种子还在梅老头手上……陶唐丘梅老坎,可是梅麟家的?”
“是的,主公。”
“这事你去办吧。另外,金大师身边的探子也快出师了吧,让那小孩成为我们的人……就说,梅麟……不对,梅德在我们手上。”
“可是,梅长官那边……”侯虓有些迟疑。
“他是条有奶便是娘的狗,不用去理会他。”那人不耐烦地道,想了想,又道:“老三那里,让他嘴巴闭紧点,不然,我不介意让他大限提前。”
高台上陷入了长久的沉寂,侯虓也趴在地上大气不出。过了一刻钟,声音才再次传来:“老大、老五、老九最近有什么动作?”
“老大依然是每日研究菜肴。老五终日躲在地洞里,这两年来未见过他的身影。老九这段时间一直在昆吾家中,未见外出。”想了想,侯虓又补充道:“老九的感知过于敏锐,我的人不敢太靠近。”
“老大老五有个人盯着就好,倒是老九,要给我盯紧了。他和小女妖走得近,这些年本事见长,有些不安分啊。别让他坏了我们的事。”
“是,主公。”侯虓赶紧应道。
“去吧。”说完这句,高台再无声音传出,侯虓却依旧趴伏着不动。又过了一刻钟,侯虓试探性喊了一句“主公”,确定高台上的人已去无踪。方才起身,熄灭了石壁上的两盏油灯,退出石殿。
万里之外的昆吾丘,有一片卵石平原,平原之中,孤零零地矗立一座断崖,与周围平坦广袤的地势格格不入。崖顶十分平整,不似天地之作,倒像是被人拦腰一刀,削去了峰顶,再搬运到这里。
崖顶有一个青年,负手而立,身边杵着一根棍子。青年似在自言自语:“今年的收成不错,这些年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她是要做些补偿啊,也难为她了。”
片刻之后,他又说道:“算算我们的三个小朋友也该到了,刚巴,你带他们两个在这边接应一下,另两处我已经让明姝和林子去了。”
一边的棍子顶部有一个亮点在闪,像是在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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