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幽冥录》——今日甲子
卷1:食婴鬼 Chapter1 风与水之子
※※※
幽州,四面环山。自古以来兵家必争之地。
你数不清有多少条河流从山上流下,你数不清每条河流生养了多少户人家。这些人的眼睛有暗色的、亮色的、浅色的、深色的,可他们悲伤时眼睛有一样的眼泪。这些人的语言有明快的、缓慢的、尖锐的、低沉的,可他们喜悦时嘴巴有一样的笑容。
你弄不清楚这些人从哪里来,要哪里去,你弄不清楚这些人为什么活,为什么死。他们一旦扎根在哪里,哪里就迅速喧闹起来——河边、山谷、森林、荒漠,哪里都可以看到他们的身影。这些人有勤奋的,有惫懒的。这些人有的住高地,有的住盆地。
这里常年弥漫着一股灰色的雾气。这里的人天性散漫,随遇而安,女人喜欢美食,男人喜欢美酒。他们娃儿在河里翻滚,在泥里攀爬。他们男人守着沃土却守着贫困,或者辛劳种地,或者贩卖山货,宁可花光口袋里最后一个铜板也要进酒馆喝个不醉不归。他们女人邋里邋遢,披散头发,宁可用篦子篦虱虫也不愿意洗剪娘胎里带出来的长发,抓住一只肥虱子,有的老妇还会放进嘴巴里嚼。
有一位女郎,她坐着船来到了这里。
她身穿美丽的白衣,肤色如雪,紫色眸子,镶嵌宝石的珠钗插在黑亮的头发上。她的名字叫做月华。
我们不知道故事从何开始,故事又将如何结束,我们都不清楚。
我们只知道,女郎下船的一瞬间,就注定了她的宿命。
船靠岸后,月华微笑地看着士兵们来来往往地搬运物资。一个蓝眸的英俊青年过来搀扶她。月华低着头,头上蒙着一帕月白色的细纱手绢,遮住那刺眼的太阳。当她把手绢从脸上移开,看到青年的笑眼,仿佛有种新嫁娘初次见夫君的感觉。
“这里是你的家乡吗?”她红着脸小声问。
“不是我的家乡。”他对她微笑,笑容里带着浓浓的哀伤。“我的家乡,永远都回不去了。”
身旁一个穿着深色儒服,戴章甫之冠的老人开口道:“公主,七年前西戎出兵血洗了燕州十三郡,一夜之间幽州以北尽成丘墟。”他沉痛地说,“将军的家人,全部被西戎兵屠戮殆尽。”
月华惊觉自己说错了话。
她瞥见落日在青年的笑容上留下暗影,他的眉间紧蹙,她的心一阵疼痛。
她握住青年的手。“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你一个人孤独这么久,现在有我陪着你。”
他笑了,笑容中带着苦涩的味道。“难道你不想家吗?”他轻轻抚上了她的手。“都是我的错,因为我的无能,导致你有家不能回。”
月华坚决地摇了摇头。“有你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他笑着站起来,牵着她的手,从船舱里跨到岸上。
她看到四周拥簇着跟着看热闹的本地人。船来船往雾气弥漫的码头,岸上挑担、卖货、卸船的汉子们着了魔似的看着她,水边嬉闹的小娃儿们偷偷打量着月华。有个胆大的拍手直喊:“仙女来了!云雾里的仙女下凡啦!”一个披散着头发,穿着蜡染衣服的女人对着孩子屁股狠命拍了一巴掌。哭闹的孩子被抱走了,母子俩走到了女人们晒鱼补网的地方去。她们正压低着嗓门对她指指点点,有的姑娘不说话,有的把脏辫子放进嘴里咬,有的趴肩膀上抽抽搭搭哭了。
老人颇感不安,嘱咐道:“公主小心,您现在有孕在身,千万不要碰触他们,这些「灰老鼠」又脏又臭,我担心他们有传染病。”
“大学士,请你别这么说。”
她打量着一个贼眉鼠眼的灰头发男孩,“他们以后都是我们的臣民。”男孩一边吮着拇指一边痴痴地望着月华。
“我真不想让你来这里。”青年的声音很低沉。“可这里是唯一一个能避开追兵的地方。”
她给了他一个安慰的微笑。
围观的人群似乎被这个绝美的笑容蛊惑了,月华的白裙旗帜般飒飒飘动,人流也跟着涌动前进,一条巨尾从码头开始往镇上拖,到街上,到巷口。熙熙攘攘的人丛中,她听见一个比一切乐器更尖锐的声音。
她紧皱眉头:“你听见了吗?”她望着他,“好像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这不可能,”青年轻笑了一声。“在幽州没有人认识我们,我们也不认识任何人。你肯定是听错了。”
她犹豫了,“可是……我真的听到了。”
月华四处寻找,她只看见了码头上跟来的那个小男孩,他穿着一身油渍的脏衣服,个头很瘦小,浑身散发着鱼腥味。“这孩子一路跟着我们。”她说。
她的声音很小,但是青年依然听见了,扬了扬下巴,两名身形魁梧的士兵立刻冲出去。
小男孩尖叫挣扎,在他悲惨的哀嚎声中,士兵们搜出了许多赃物。“回禀将军,抓到一个无耻的小偷。”
青年挥挥手,示意解决他。
“等等!”月华道:“你打算怎么做?”
青年把目光转向了老人。
只听这位儒服冠巾的大学士答道:“按幽州当地的律法,窃盗者当斩下右手,以儆效尤。”
她看了看小男孩,只见他瘦柴如骨,暗淡的灰眼珠闪烁着恐惧的光。“放了他。”她说,“我想为肚子里的孩子祈福。”
士兵看着青年,听候吩咐。
“公主,”老人道,“这种贱民不值得您开口求情。”
她坚持道:“我想要赦免他,不可以吗?”口气十分的霸道。
“如你所愿。”青年笑道:“敢和本将军如此说话的人,也就只有公主了。”
“彼此彼此。”月华笑道:“敢和本公主如此说话的人,也就只有将军了。”
青年的蓝色眸子黯了一黯。接着他笑了。月华突然觉得情郎的笑容十分苦涩,仿佛对着她强颜欢笑,其实是一件让他非常难受的事。
月华正想出言问他有什么心事,然而她又听到了那个陌生的声音。
她有些迟疑地四处张望。
“我又听到了,”月华说,“我用东岳国公主的名义发誓,我听见有人在呼唤我。”
“听闻河边的野林子里住着一个灰血魅巫,有人说她是邪祟,有人说她是半神。”须发皆白的大学士道:“她能预测人的吉凶,与她有缘的人路过时都能听见她呼喊名字。”大学士的见多识广一直帮了他们不少忙,这次也不例外。
“把那个魅巫带过来。”青年下令道。
“喏!”
士兵很快回来了。
“人呢?”青年语气尖锐地问。
“回禀将军,那个魅巫要求测算命运者必须单独前往。”
“好大的架子!”青年大手一挥:“敬酒不吃吃罚酒,直接抓人!”
“喏!”
忽然传来几声惨叫,派去的士兵连滚带爬地从野林子里跑了出来,一个士兵大喊:“麻风!里面有好多麻风病人!”
月华听周围的本地人在交头接耳的议论。
她问老人:“大学士,你听得懂幽州话吗?他们都在说什么?”
老人道:“他们说,到底是什么人惹怒了魅巫,惹得她老人家大发雷霆。”
她紧皱眉头,若有所思道:“当地人看起来都很尊敬这个魅巫,难道她真的能知道未来?”
“慢!”老人阻拦道:“公主,您不能进野林子里去,里面有麻风病人!您是千金之躯,万万去不得!”
月华不听,说:“正所谓「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无论如何,我今天必须见到这个魅巫!”
她的决然吓到了青年。“为什么你这么想去见那个老巫婆?”他问:“月华,你现在怀着我们俩的宝宝,如果一不小心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办!”
“你让士兵们举着长矛围成一圈护着我,不就可以避开那么麻风病人?”她告诉青年:“景光,我就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才会不顾一切的。难道你不想知道今后的命运?”
青年迟疑了一下,然后缓缓点头:“我必须陪你一起去,否则我绝不放心。”
月华大喜,朝他甜蜜一笑。
老人惊惶失色:“将军请三思!现在正值非常时机,您和公主的安危绝对不可以出现纰漏!一旦你们出事,叫我们如何是好?”
“王群反叛,国君被杀,我率领护卫队杀出一条血路逃到最北边的幽州。手里要兵没兵要钱没钱,眼看就要走上穷途末路。”青年苦笑道:“独孤大人,你是有学问的人。你认为还有什么情况能比现在更遭?”
“以公主的尊号和您的威名召集部众消灭叛臣!”
青年摇头叹息:“王群刚刚剿灭了五皇子的军队,屠杀了帝京所有的皇亲王眷,形势一片大好,现在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地反对他。你让我选择这个时机兴兵反抗,岂不是自寻死路吗?”
大学士一震,还想说些什么来劝阻。青年挥了挥手,决然道:“既然左右都是个死,我宁愿死马当活马医!生于乱世,我把我的生命看得不值一文,身为男人,我有义务为了我的妻儿努力活下去。身为将领,我有义务为了我的部下努力斗下去。至于我的命运,我势必要找这个魅巫问个清楚!”
说罢,他命令士兵举起长矛,排成两列布局,他和月华两人走在中间,一行人缓缓地向野林子前进。
树荫深处,有一处隐蔽的石屋。
这是一处由无数麻风病人守护的地方。
传说中的魅巫幽居在其中。她是麻风病人的头领。
她全身溃烂,声哑如鸦。眉毛掉光了,头发掉光了。没有鼻子,没有耳朵,嘴唇厚大而怪异。
“告诉我,我孩子的命运。”月华奋力抓住魅巫十指掉光只剩下手掌的肉手,放到了自己的小腹上。
在微弱摇曳的烛光下,魅迅速地抽回了手,她咧开了没有牙齿的嘴,牙龈是黑色的,嘴里叽里咕噜地冒出了一连串喉音。
魅巫撩起了蓬乱如杂草的头发,月华看到她后脖颈上全是溃烂的红斑。魅巫用自己的残肢,吃力地从头上拔了根簪子,念出了一个词。
月华颇感不安,望着老人道:“大学士,她是什么意思?”作为帝京长大的宫廷女眷,她只会九州的通用语,听不懂幽州山区的语言。
“她说预测腹中的孩子,需要母亲的血液。”
月华用簪子使指尖流出血液,魅巫将她的手指放进了黑漆漆的嘴里,嘴里开始念念有词,腥臭发黄的口水沿着缝隙,流了月华满手。
她绷紧了全身,努力控制自己不要流露出厌恶的表情。
“她现在又说什么?”她问。
“她说这是风与水之子。”老人翻译道。
月华心想,她是银血,景光是蓝血,魅巫倒是一语道破了孩子父母的来历。“还有呢?”她催促地问。
这个白发苍苍的大学士露出犹豫的神色。
“还有……”他偷瞟了青年一眼,趁其不注意,凑近公主的耳边,“这个男孩注定会害死他的母亲,杀死他的父亲……”他的声音很轻,只使她一个人听见。
月华的脸色霎时间变得惨白。
青年放下手中的人甬,笑着用指头戳了戳案几上摆放着的奇珍法器,“那个老太婆说什么了?”
月华只觉得一股寒意刺进全身,她转头看了一眼大学士,只见他抿紧嘴唇,没有答话。
“她说我怀的是一个儿子。”月华回答道。
青年高兴地发出一个咕哝声,“太好了!”他开玩笑道:“这小子真会投胎,做我尉迟景光的儿子,等他出生以后,我要好好教他骑马射箭,做一个能征善战的好男儿!”
月华想挤出一丝微笑,却始终笑不出来。
青年向魅巫走去,他伸出了手心,让魅巫预测自己的命运。
“血。”老人提醒道:“她需要尝到你的血。”
青年愣住了,“如果我不幸染病了怎么办?”老人将这句话传递了出去,魅巫放声大笑,那声音沙哑难闻,让人听了汗毛直立。
青年仿佛受到奇耻大辱,他的手放在剑上,似乎下一秒就要拔刀杀人。
月华轻轻将手放在他握剑的手之上,目光如水,温柔而无声地安慰着他。
最后,青年毅然割开了手掌,鲜血从他指缝间汨汨流下。
然而这次魅巫没有伸出她长满烂疮的舌头,舔舐这流下来的血液。白发苍苍的魅巫扬起头,用浑浊的灰眼珠观摩着青年。
“她不愿喝你的血。”老人颤抖着声音道:“她说你是被九大魔神选中的人。”
※※※
夜深。
龙神庙外,雷雨交加。
一道闪电破空而过,照亮了一个老僧的面容。他似乎感觉到了异样,睁开狮子般的眼睛,向外远眺,双眉越皱越紧。
霎时间,乌云翻涌,雷声轰隆,天地间一片闪电齐耀。
眼前的龙神庙,在震耳欲聋的雷光照射下,小小的庭院,已是亮如白昼。
粗重的长链,如铁蛇般的盘锁在门窗紧闭的殿门之上。
「啪嚓」一声。
尉迟景光用剑劈断了木制殿门。
片刻之间,狂风大作,雷声隆隆,落叶萧萧。
他抬头打量着九尊上古魔神:金血的九头鸟,银血的狼屠神,蓝血的海蛟龙,红血的火狐鬼,白血的雪犼兽,绿血的万虫痋,青血的牛头魔,灰血的千面怪,黑血的蛇尾人。
黑暗中传来了老僧的声音。“阁下未经求允许,擅自破门而入,只怕有失身份罢?”
尉迟景光道:“听说完成这些雕像的九名工匠师,在这九尊魔神像竣工之后,一个个相继死去。真的是这样吗?”
老僧垂下皱纹密布的脸,火炬将他白色的胡子照成了金黄色。“是的。”老僧道,“这九个人有八个人都死了,而且死得很惨。”
尉迟景光道:“还剩一个人呢?”
老僧道:“那个人虽没有死,但是每天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时时刻刻都在体验着死亡。”
火炬照在尉迟景光的脸上,他脸上的轮廓秀美而动人,但全身却弥漫着浓浓的煞气。
这是杀人如麻的人,才能够拥有的煞气。
尉迟景光开口道:“上人,请您退下,我要好好地欣赏这些魔神像。”
他的声音很低,很悦耳,但也很不容拒绝。
老僧递出了手中熊熊燃烧的火把。
“我佛慈悲。”老僧道:“愿菩提智慧之光,能够常随将军左右。”
尉迟景光接过火炬。老僧躬身弯腰,缓缓离去。
风声呼啸。
尉迟景光单腿跪下,他一动不动地跪着。仿佛时间就此停止,仿佛可以跪到万物毁灭之际。
血水混着雨水,从血迹斑斑的锁子甲上流淌到干燥的地面。
“上古九大魔神,请你们实现我的心愿吧!”
雷声轰隆。
“我的父亲为了保护东岳国被西戎兵射杀了,我的哥哥和弟弟,也在平乱战役中死去。母亲、姐妹、所有的家人都被西戎兵杀死。如今王群叛变,逼的我一路北上,再这样下去,我的军队会被剿灭,我们尉迟一族的血脉,也会断绝在我的手里!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无能的国君!”
他的声音阴冷、愤恨,宛如寒夜中的狼嚎鬼泣。
“我好恨!我恨西戎!我恨国君!我恨王群!我一定要打败所有人!我一定要重振尉迟一族的家业!你们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把你们的力量借给我吧!”
尉迟景光猛然站了起来,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
忽然,手中的火炬被黑风吹灭,刹那间,一道惊雷打在魔神殿外,小小庙宇四周阴雾弥漫,鬼气大盛。
电闪雷鸣。
老僧的脸,猛然出现在门口。
他手中的刀,一滴一滴,淌着红色的鲜血。
尉迟景光道:“听说每一个看过魔神像的人,一个个都会死去。真的是这样吗?”
老僧道:“你安排在门外的士兵都死了,而且死得很惨。”
尉迟景光道:“你就是那第九个工匠。”
“不错。”老僧道:“我虽然没有死,但是每天都在体验死亡。因为我会把所有看过魔神像的人,一个接一个全部杀死。”
尉迟景光道:“为什么?”
老僧道:“这九个魔神像实在是雕得太好了!”他狂笑着说:“对一个工匠而言,一件好的作品比命更重要,为此即使是杀人,那也是应当的!当你们欣赏完我的作品,就该付出生命的代价了!”声音中充满了一种可怕的疯狂。
尉迟景光也在笑,“可惜呀可惜……”
“可惜什么?”
“呛”的一声,剑已出鞘。
老僧脸上的表情,瞬时间凝固不动。
尉迟景光道:“可惜你的刀没有我的剑快,所以付出生命代价的人,是你而不是我。”
「呲呲——」
现场只剩下一种声音。
血液从血管里喷射而出的声音。
老僧的头颅从脖子上斜斜地滑落下来,滚到了尉迟景光的脚边。
黑暗中,手持长剑的尉迟景光,身穿黄金锁子甲,头戴凤翅兜鍪,浑身上下鲜血淋漓。
「轰隆——」
天际传来一声巨雷。
远处的白光,照在惨死的头颅之上。
“身体……”头颅的嘴唇一上一下翕动。“你孩子的身体……”
尉迟景光的眼睛瞪得硕大,他喃喃道:“我的第一个孩子,确实快要出生了。”
“九个魔神……”死尸的头颅说道:“九个部位……”
尉迟景光脸上突现狰狞的可怕目光。“好!我这个孩子身上的九个部位,你们拿去分吧!”他脸色一沉,再不迟疑,冲着黑雾大喊道:“作为交换,让我尉迟景光成为一方霸主,君临天下!”
忽然,一道炸雷响过。
无数的惊雷从天际汇成一道炫目的闪电,竟直直打入人间,打在尉迟景光的额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顷刻之间,尉迟景光的肌肉高高隆起,双目眦裂,仿佛地狱中的恶鬼一般,发出经久不绝的怪笑声。
※※※
卷1:食婴鬼 Chapter2 红色的曼殊沙华
※※※
清晨。
三月的竹林。
整个寺院宛如被淡淡的新绿所笼罩。
白色的瀑布击打在错落有致的巨石之上。
林中远远传来蝉鸣,溪边一个长须老僧静静打坐。
老僧背后,有人走来。
“果空师父。”
那年轻人走到瘦弱的老僧身边,低声呼唤。
“是常山吗——”老僧闭着眼睛问。
“正是。”被唤做常山的年轻僧人答道。
“你在山洞里闭关修行,三年不曾出关,今日找我,所为何事?”
常山道:“昨天晚上我梦见天上出现九颗星星,熠熠生辉,突然一个红太阳出现了,九星纷纷坠落凡间,落地变成了九鼎。我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切,这时天坠下红色的花雨,漫天都是红色的曼殊沙华,将我整个人覆盖其中。”
“唔。”
“请您指示,这个梦境是什么意思?”
老僧淡淡然道:“人生如梦,梦如人生,梦里一切都是幻想无实的,我不是算命师傅,如何知道你的梦是什么意思。”
“我已经闭关三年,我想要下山探寻这个怪梦的含义。”
老僧道:“「红尘是炼狱,恩仇是火炉」,你已经身在牢笼之中,又何苦去换另一个牢笼。”
常山道:“既然我已经身在牢笼之中,我可以选择继续待着,也可以选择转头离开。”
“好吧,”老僧长叹一声,“既然你去意已决,那你今天就下山去吧。”
于是常山法师行礼后,就告退了。
等他离开后,一直紧闭双目的老僧睁开了眼睛。
“红色的曼殊沙华……”果空师父喃喃道:“这是血雨腥风的预兆啊……”
老僧深深叹息。
※※※
乌鸦成群结队地在村子里飞行。
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在空无一人的废墟弥散开来。断井残垣之间,死尸和饿殍不尽其数。
三年前,常山法师路过这个村庄,看到的是河里辛勤捕鱼的渔民们,垄间奔跑戏耍的乡野孩童们,布施斋饭时双手合十的老妇人,照顾嗷嗷待哺婴儿的年轻母亲。
浮生恍如一梦中,譬如朝露骤成空。
常山法师举着禅杖走在路上,他看到堆积如山的残体,狰狞可怖的骸骨,血水染红了江流。
他感觉到了战争的惨烈。
尉迟景光自号[尊王将军],率军打败了王群的部众,这个身穿黄金锁子甲的将领仰天长笑,举起清冽的长剑,挥军南下。蜂拥而上的士兵们在刀光剑影中攻下一个又一个城池,血雾漫天飞舞,黎民哀嚎遍地。
一个村庄接一个村庄被屠尽,一片又一片的废墟。
远处挥舞着武器厮杀的丈夫和儿子,他们全都沦为了野心的工具,不知道母亲和妻儿早已成为屠刀下的牺牲品。
乌鸦在天空中盘旋,发出嘶哑可怖的声音。
黑色的鸟儿飞下来啄食死尸。
战争的硝烟四起,残留的烽火终于在朔风中慢慢熄灭了。
大火烧过之处,幸存的村民从江河中把亲人的尸体捞了上岸。
常山法师沿岸走来,看到的无数具竹席盖身的尸体。
“死和尚,又下山来要白食了!”
一个村民背着一堆柴火,从常山法师眼前走过去。
另一个人说:“现在我们都没饭吃,哪里还有多余的米供养你们这些骗人的乞丐!”
“够了,别说了!”一个年老的村民急声劝道:“不敬沙门,小心报应!”
没想到那人故意提高嗓门,嚷道:“呸!有什么报应?有种就让他的佛引一道雷劈死老子!我们受苦受难,天上的神仙菩萨也没见帮过什么忙!”
“说的没错!”另一人道:“这些臭和尚只会伸出一双空手要布施,老子还想别人给我布施呢!”
年老的村民以严厉的目光注视着抱怨不停的年轻村民们。
“行了!行了!”他把两个村民拉走。
一个灰头发的男孩跑了过来,跟这三人撞在一起。
铜钱瞬间洒了一地。
“臭小子!走路不带眼睛!”骂骂咧咧的村民低头看到铜钱,登时用草鞋踩住了男孩捡钱的手。
男孩吃痛地“哎呦”一声,愤怒道:“你……你欺负人!”
那人问:“这么多钱是从哪来的?”
“肯定又是偷的!”另一个人说:“见者有份,不然我抓你去报官砍下你的手!”
男孩叫道:“这些钱不是我偷的!你们快把钱还给我!”
那人道:“说谎不打草稿!”
另一人道:“废话少说,我们把这钱分了!”
“不行!”男孩急得快要哭出来了,“这钱是别人给我去请稳婆的,你们不能抢走啊!那是救命的钱!”
年老的村民见状,帮腔道:“你们把钱还他吧,看样子他不像是骗人。”
两个年轻人理也不理,笑嘻嘻地把铜钱一个个夺了过去,男孩怒吼着冲过来,却被他们狠狠地连踹了两脚,摔得满鼻子都是血。
“去,滚一边去!”那人作势还要打他。
突然,有人冷声喝道:“抢钱就算了,还把人打成这样,良心岂不是给狗吃了?”
两人略感诧异,循着声音望过去,池塘边站着一个黑衣剑客,长眉俊目,约莫十七八岁年纪。其中一人道:“他妈的,区区一个黑血,少来管我们灰血的事!”那剑客笑道:“我今天偏要管上一管。”左手劈面就是一掌,狠狠一大耳光,打得那人眼冒金星,另一个人大怒,那剑客侧身避过,左臂一沉,将那人全身提起,甩了出去,劲道甚是凌厉。两个村民落荒而逃,那剑客捡起地上的铜钱,递给了哭泣的小男孩。小男孩又惊又喜,连声道谢。
那剑客懒洋洋地笑了一下,将剑抗在肩上,转身走进了酒馆。
“善哉,善哉。”
常山法师向他的背影行礼合十。
※※※
是夜。
客房内的常山法师被一阵异响惊醒了。
粗糙的木板铺就的小房间,窗外雷声滚滚,白光一闪,隔壁传来了女人痛苦的呻.吟.声。
“公主!”一个苍老的男人声音急切呼唤着。“您感觉如何了?”
“准没看错,”一个老婆子的声音说:“她肚子里的是个「哪吒胎」。”
“「哪吒胎」?”
“胎位不正,先出手脚,再出头和身子。”
“那可怎么办?”焦急无比的声音。
“不怕!”老婆子道:“没有生不出崽的女人!”
常山法师睁开眼睛,只见对面的窗户纸上倒映着一个老婆子的黑影。她脱去外衣,卷起袖口,正努力地推揉着产妇的肚子。那个产妇竟不敢喊叫,死命压抑声音。
突然,那老婆子发出一声尖叫。“怪物——”她好像惊吓至极,抽搐一下,昏死过去。
“怎么了?”那产妇虚弱地喘息,呼吸粗重,“快……快把孩子抱过来……我看看……”她断断续续道。
“冤孽啊!”那个年迈的男人颤抖着说。
“给我!”
那产妇突然爆发出一句大喝。她不知从哪来的力量,从床上爬了起来,跣足冲向老人。
“啊——!!!!!”
在夺过孩子的一瞬间,产妇厉声尖叫。
只听她哭骂道:“他果真是负了我,骗得我好苦……”那是痛入心扉的声音,“孩子……我可怜的孩子,我可怜的儿啊……”
下一秒,听见了门窗撞击的剧烈响动。
“公主!”那老人急切地高喊:“您要去哪?”
常山法师起身站起来。他下了床,穿着寝衣,跟着追出去。
才出房门,就碰上白天的黑衣剑客。
“发生什么事?”
这个黑发黑眼的少年郎,皱着眉头询问道。
很多房门都亮起了灯,周围的房客有很多都被惊醒,发出吃惊的叫声。
“我也不是很清楚,”常山法师说。
黑衣剑客投来一个不满的眼神。
外头是庭院。
白石子铺成的道路上面,全是触目惊心的血迹。
这女人穿着凌乱的衣服和赤着脚。她一心只挂念着孩子,双脚直接踩在尖锐的石子路上。
她精神恍惚,晃晃悠悠的急忙走过。
两人顺着地上的血迹,跟去了一间光明神殿。
※※※
光明神殿。
宝殿正面是一尊黄铜铸造的女神。
那是一尊巨大的立身女像。
神像的高度,看起来约有平常人的三倍高。
她的左手捧着一面玄天镜,右手合拢,掌心朝外,行无畏施。
传说凡是被她的光明所照耀,任何的疾病、痛苦、不幸都会烟消云散。
慈悲的光明女神。
大雨将至。
电闪雷鸣。
月华痴痴地注视着怀抱中她残缺累累的孩子。
这是她的爱儿。
这是她的宝贝。
“光明女神在上……”那声音如此动情。“求你保我儿一命……”
她一字一顿道:“我愿意一命换一命……”
常山法师听见了声音。
外面轰轰作响的惊雷消失了。
雨打在神殿屋顶上。哀婉而凄凉。
漫天的大雨席卷而下。
“我月华愿牺牲一切,求你治好我苦命的孩子……”声音又传来。
常山法师睁开眼睛,凝视着黑夜。
黄金色的柔光充斥整个空间。
硕大的女神像所映射出来的黄金色,像阳光般的照亮了阴暗的宝殿。
黑夜中那个母亲紧紧抱住她的骨肉,祈求着神灵的锤炼。
她的脸被黄金色的光芒照射,泛着一种微微的柔光。
那是一种属于母性的、慈爱的柔光。
常山法师这时察觉到了不同。
没有灯火,没有月亮,没有闪电。
光源究竟从何而来?常山暗问。他四处张望,得不出结论。
黄金色的柔光越来越强。
常山法师不由自主的张大嘴巴。
他看见所有的柔光都汇聚在孩子的身上。
朦胧的、温暖的、像河水般流淌的淡淡光芒。
比阳光更加柔和,比月光更加动人。
只听一声婴儿响亮的啼哭,如鞭子破空。
这是第一声哭啼。
胜利的哭啼。
婴儿哭了!响亮而悲壮的哭啼。
这是用母亲的生命为代价换来的哭啼。
月华在丧失意识前,欣慰地听见了这一声哭啼。
她听到哭声,银色的双眸闪现了愉快的笑意,便永远地闭上了双眼。
※※※
随着一声撕心裂肺惨叫,老迈的独孤城在灰发男孩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冲进了神殿。
独孤城忍不住抚尸痛哭。
尸体一动不动,而她的怀中的襁褓内,有东西在蠕动。
灰发男孩尖声道:“独孤大人,您快看……他、他在动,他还活着!”
独孤城抱过男孩递过去的婴孩。
怪物没有眼睛、没有耳朵、没有鼻子、没有嘴巴、没有手脚。
按常理说,没有鼻子,就不可能呼吸。没有嘴巴,就不可能哭泣。
但是,这怪物居然还活着!
不仅如此,他还哇哇大哭着,嘴巴部位的那块肉微微隆起。这点很不可思议。
独孤城万分惊恐。
他下意识地想摔死手中这一团模糊的血肉。
“大人您要做什么!”灰发男孩大喊:“不要!快住手——”
独孤城举起婴儿,狠狠往地下一摔!
一把长剑指向了独孤城。
是那个黑衣剑客。
独孤城突然咬牙切齿,重复几个字:“杀了他,杀了他,快杀了他……”
“你好狠的心!”黑衣剑客森然道。
常山法师极其熟练地孩子接住,没让他掉落地上。
孩子蠕动着粉红色的肉脸,在法师的怀中哇哇啼哭。
“怪物……”独孤城迎着两人的目光,苦笑道:“那孩子是一个怪物!预言说这孩子会害死他的母亲,杀死他的父亲。尉迟景光用他身体九个部位同九大魔神做了契约,并扬言只要这孩子出生就要立即杀死。为了保住他一条性命,我和公主千辛万苦逃了出啦。只是没想到啊,这孩子真如预言所说,一出生就害死了自己的亲生母亲!”
说罢,独孤城捂面痛哭。
黑衣剑客耸耸眉毛:“如此说来,孩子变成怪物都是因为他狠心的爹。”他冷笑道:“你该去杀尉迟景光,而不是杀一个无辜的孩子!”
“老人家,这孩子的母亲为了他牺牲了自己的性命,你若是把孩子摔死了,岂不是让她死不瞑目?”常山法师道:“人死为大,我们还是先把这可怜的母亲安葬了吧。”
独孤城听了这句话,愕然止住了泪水。
灰头发的男孩看着月华的含笑而逝的遗容,他忍不住别过脸,无声无息哭了起来。
※※※
风神,是银血最崇拜的神灵。
根据银血的习俗,死者应该被烧成灰烬,随风而逝。
天色阴沉入墨,雨声忽隐忽现。
下过雨的地上全是泥巴,沟渠里水声嗬嗬。
火焰点燃的那一刻,常山法师突然想到了梦中的红色花朵。
“真是不可思议!”他凝视着火焰,自言自语道。
“嗯?”黑衣剑客转过头。
“我的上师果空师父,在我今日离寺时说了一句佛偈——「红尘是炼狱,恩仇是火炉」。”
“然后呢?”
“没什么……”常山法师说:“小僧看到火,突然有感而发罢了……”
灰发男孩走上前去,向火堆献上了一朵红色的曼殊沙华。
常山法师如遭雷击,“小盖,你是从哪里找来的花?”他用那琥珀色的瞳孔盯着男孩问。
名叫小盖的灰发男孩小声回答道:“光明殿附近都是这种花。”
“这附近的坟墓很多。”黑衣剑客道:“彼岸花经常长在野外的坟头上,所以才会被人称为黄泉路上的花。”
黑暗中,红色的曼殊沙华静静地在风中摇曳。
“火光中的花朵,似乎显得更美了……”常山法师轻声道。
“确实如此,”黑衣剑客说,“越是危险的东西,越是显得美丽动人。”
在大火的照耀下,彼岸花如此娇艳欲滴。
那是属于死亡的美丽。
突然,一阵风刮过。
沉寂的黑夜四周,除了雨声,并没有丝毫的异响。
黑衣剑客拔剑,进入警备状态。
“来了!”
他一言方毕,星星点点的火把在雨夜中亮了起来。
两名骑在最前面的将领大喝道:“独孤城,你挟持公主,私逃在外,还不快快就擒!”
“老夫在此!”独孤城走了出来,口中叫道:“你们要抓便抓,放其他人一条生路!”
一名将领道:“老贼,公主呢?”另一位将领见独孤城怀中抱着一个婴儿,嚷道:“不好,孩子已经出生了!”四五名士兵一拥而上。黑衣剑客反手一转,将这些人扫落在地。只听见士兵们捂住双手,哎呦叫痛,每个人的手腕皆被刺中,血流不止。
黑衣剑客道:“你们带着孩子快走!”常山法师摇摇头,“不,要走一起走!”一个将领道:“”放下武器,大爷可饶你不死!”黑衣剑客嘿嘿冷笑,从人群中冲杀出来,一剑砍死了一名骑兵,夺过了马匹,让独孤城和小盖抱着孩子先坐上去,狠狠拍打马臀,那马一声长嘶,撒腿就跑。黑衣剑客和常山法师被团团围住。
看着四面八方的士兵,常山法师的脑袋混乱至极,心里但存一个念头:“只愿老人家带着孩子跑远些,千万别被杀死了!”
黑衣剑客丢来一把长剑:“拔剑战斗!”
“不、不……”常山法师大叫:“小僧一介出家人,根本不会杀人!”
“你说什么?”黑衣剑客怒目而视:“这种危急时刻,你不杀人,人就杀你!”
常山法师急道:“我不会使剑!”
黑衣剑客啐了一口,连杀了好几个士兵,他耗力过度,动作减缓了,身旁的士兵人多势众,心知不妙,却已来不及,正当他应付不及之际,一名士兵拔刀朝他的后背砍来。
常山法师侧身而出,肩头中刀,全身大震。鲜血直流,「喀喇」一声,跌在地下。
黑衣剑客发出困兽般的怒吼,“小和尚——”他又急又怒。
常山法师吐出鲜血。
黑衣剑客提剑向砍人的士兵刺去。见他一剑刺死了士兵,一名将领骂道:“好你个黑眼贱民,竟敢……”敢字还未出口,头颅已然中剑,血如泉涌。黑衣剑客推开了那将领的尸体,把常山法师推上马背,高声叫道:“走!”那些士兵见他砍瓜切菜般杀死了将领,皆畏惧他的英勇,一时不敢逼近。黑衣剑客砍下士兵射来的暗箭,飞身跃上马背,俯身伸臂,双腿一夹,带着受伤的常山法师逃了。
※※※
黑云茫茫,草露凄凄。
灰发的男孩趴在一名老者身上哭泣。
“大人……你不要死……”
疲劳的战马缓步走到了他们面前。
黑衣剑客和常山法师急忙追了过去。
独孤城的后背全是乱箭。他身负重伤,小心翼翼地将怀中的婴儿,递给了常山法师。
“求求您,保护好这个孩子……”
他睁大眼睛蓄满泪水。
独孤城哀求道:“白血必死于正义……请你们用剑结束我的生命吧!我不愿死于这帮宵小之徒的暗算……求求你们了……”
常山法师还在犹豫,黑衣剑客已经伸出手,一剑刺中了独孤城。
独孤城并没有丝毫的躲闪,他临死前露出了最后的微笑。
黑衣剑客苦笑了一下,双手一摊,说:“可惜了我一把好剑。”
常山法师问:“何出此言?”
黑衣剑客道:“白血以铁雪为信条,不埋于雪山,必埋于剑冢。否则他们的灵魂得不到安息。我的这把剑,只能当陪葬了。”
常山法师道:“可你的剑出得很快。”
黑衣剑客道:“我是不得已的,区区一介黑血越级杀死白血,如果被人看到,我的脑袋迟早被人砍下挂城门悬榜示众。
常山法师道:“可我看到了。”指了指灰发男孩:“小盖也看到了。”
黑衣剑客笑了笑,“你们会告发我吗?”
“我们都不会告发你。”常山法师道:“可你说话有漏洞,很容易造下口业。”
黑衣剑客满不在乎地“哦”了一声,目光飘向远方。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
从火葬时就下起了那种细细的、冷冷的雨。
耳边,灰发男孩渐渐停止了哭泣。
黑衣剑客道:“小和尚,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常山法师道:“去瀛洲。”
黑衣剑客道:“去瀛洲做什么?”
常山法师道:“去「玉泉宫」,求「长生天女」救这个孩子一命。”
黑衣剑客道:“怎么?你打算收留这个孩子?你要养他?”
常山法师道:“养这个字太大了。”
黑衣剑客道:“哦?”
常山法师道:“小僧只是尽力而为。”
黑衣剑客道:“现在兵荒马乱,你打算带这孩子走那么远的路!岂不是开玩笑吗?”
常山法师道:“你那么肯定吗?”
黑衣剑客道:“是呀,你身上刚刚才中了一剑,自身都难保了,如何保护得了这个孩子?”
常山法师道:“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黑衣剑客道:“你又没有钱,又不会武功,去瀛洲便是去送死!”
常山法师冷冷道:“我去送死,与你何干?”
黑衣剑客面呈怒色。
灰发男孩大叫:“上人,请允许我同您一起去!”
雨停了。
浓密的细微水汽弥漫在草地上。
“小盖?”
常山法师轻声呢喃。
名唤小盖的灰发男孩噙着泪道:“我不会给上人您增加负担的!我能自己养活自己!这孩子的母亲,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对我这个孤儿微笑过的女人,我想好好报答她!”
声音竟然有一丝颤抖。
常山法师点点头。
他无声地牵着一匹马走在前面,小盖急忙追了过去,两人渐渐消失在视野中。
“什么嘛!”黑衣剑客忍不住暗骂。“瞧不起人的臭和尚!”
心烦意乱地挥舞着长剑,拨开了眼前的杂草,身边的马惊吓地走前了几步。
不一会儿,一具尸骸出现了眼前。
似乎全身血液被吸干,尸体的表情呈现诡异的扭曲。
那是一具年幼的、弱小的、婴儿的尸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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