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路的寻路人》——抱树考拉熊

第一章．人生，不过开始于一场命中注定（1）

刘天鹏1985年生人，与我同岁，也是同一个家属院的。说起我们这个家属院，当年在西部重镇西行市也算是小有名气，因为它隶属于西行市一家大型国有钢铁厂——西兴钢铁厂。西兴钢铁厂当时是东北重工业基地某著名钢铁厂支援西北建设的一个重要项目，所以建成时取名“西兴”，意在繁荣西部工业的意思。在那个时候，无数刚刚从上山下乡解脱，返回故乡的西行年轻人都梦寐以求能够进入这家钢铁厂，因为这里的待遇真的是高的惊人，即使是一个炉前工，每月也有将近10元的工资，这与当地平均工资一比，根本就是难以企及的高薪了。

我的父母，都是从那个东北某著名钢铁厂调来的，所以理所当然的就成了建厂元老，而我自然就成了建厂元老的子弟。不过刘天鹏就没那么幸运了，他父亲刘建成就是西行市上山下乡的返程青年之一。他爷爷当时为了他父亲能够进厂，那真是使出了浑身解数。要说也是巧了，本来刘建成和另外一个年轻人在争夺最后一个入厂的席位，两个人无论从履历还是水平来说，都旗鼓相当。结果那个年轻人家里有点钱，又特别想要入厂，所以就想着塞点钱给厂领导活络活络。哪知道那个厂领导是以前战斗部队下来的老连长，一听说这事，直接就炸了毛，说他这辈子最见不惯的，就是这种走后门的。于是，刘天鹏他爸就这么不费一兵一卒，进了厂。

要说刘建成，确实也是幸运，刚进厂没多久，就跟厂里年轻男青年众星捧月的女神级人物，刘天鹏他妈，吴晓娇结了婚。其实刘建成本来根本就没有打算能跟吴晓娇产生什么联系。毕竟吴晓娇人家也是东北建厂元老家庭的，她家在厂里论资排辈也算是数一数二了，加上吴晓娇样貌俊俏，甚至比邓丽君还要美上几分，所以这样的女人对于刘建成这样的普通人，确实是不可企及的。

可幸运之神似乎就偏偏要眷顾刘建成。那次厂里技能大赛，刘建成很轻松的就得了个全厂新入职工第一名，结果这吴晓娇就死心塌地的爱上了刘建成。刘建成那个时候一下就成了全厂男职工羡慕嫉妒恨的对象。对于此，刘建成也只是憨憨的一笑——确实，刘天鹏他爸一直都是个老实人，憨厚本分还都不是装出来的。吴晓娇就和刘建成谈恋爱了。刘建成其实不怎么会谈恋爱，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个超级直男，但偏偏那个时候，吴晓娇就死心塌地的爱上了这样一个直男，哪怕刘建成谈恋爱很愚钝，但是她还是被刘建成那种在炼炉前的样子所倾倒，这样一来二去，两人就结了婚，很快，就有了刘天鹏。

刘天鹏诞生于钢铁厂对面的空军总医院。这空军总医院隶属于西部的一个大军区，当时在西行市也算是数一数二了。他出生那天，是个夏日的午后，天空正憋着一场大雨，整个空气充满了燥热与潮湿。刘建成坐在妇产科外的绿色木质长椅上，焦急的探着头，不一会儿，又起身想要点燃一根香烟，但忽然意识到是在医院里，而他又不愿此刻走到外面去，于是只能把香烟掐在手里，不一会儿，那整枝香烟的中间，就留下一道深深的大拇指指甲的深痕。

随着雷声的响起，倾盆大雨陡然而降，整个世界瞬间凉爽通透起来。雷声一遍遍的砸过天际，几乎掩盖住了刘天鹏的哭声，不过刘建成还是从那雷声的间隙中，听到那令他兴奋而不知所措的啼哭。

“男孩，六斤四两。去205病房等着吧。”护士的话言简意赅，刘建成“哦”了一声，护士已经走出去十几米远了。他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心里默念了一句205，然后朝病房走去。

刘建成推开病房门，看到一个幼小的物体正趴在妻子的胸前，他走过去，看到一个小婴儿，此刻正闭着眼睛，贪婪的吮吸着奶水，而妻子此刻因为生产的劳累，正在小睡。刘建成站在床边，安静的看着那个小家伙，就像欣赏着一个价值连城的古董一般。要说这刘天鹏，小时候长得确实水灵，比我小时候好看多了。浓眉大眼，两个脸蛋圆鼓鼓的，特别像当时风靡一时的一种国产洋娃娃。刘健成仔细的看着，忍不住想要动手摸一摸刘天鹏，结果刘天鹏突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刘建成吓了一跳，而妻子吴晓娇被啼哭惊醒，赶忙下意识的安抚起那个幼小的生命来。

吴晓娇抬头的时候，看到了刘建成温暖如水的目光，她笑了笑，说：“你说，咱儿子起个什么名字好？”

刘建成听完，挠了挠头说：“其实我想了好久了，你觉得，刘天鹏怎么样？”

吴晓娇重复了一遍：“刘天鹏。”

刘建成笑着说：“希望咱家娃能像天上的鸟一样大鹏展翅，一鸣惊人。”

吴晓娇想了想，心里对于这个解释没什么意义，说：“行，你是孩子他爸，你说了算。”

在两个人的相视一笑中，刘天鹏就拥有了他在这个世界的称谓。

随后的几年，一切都显得是那么风平浪静，波澜不惊，刘天鹏就在父母的呵护中健康的成长着。日子一天天的过去，所有的一切，仿佛像是机械表中行走的齿轮，一成不变的啮合行走着，然后通向死亡的终点。然而一切平静，就在刘天鹏四岁那年，彻底打破了。

那个时候刘天鹏已经在厂子的幼儿园上小班了，每天下午的时候，吴晓娇都会按时去接他，然后一起回到家里。之后，吴晓娇会做好饭，等着刘建成下班回来一起吃。可那天吴晓娇刚接了刘天鹏，走在回家路上的时候，一个年级五十来岁的男人，突然叫住了他。

吴晓娇一看，是李厂长。她再一看，李厂长的目色是严肃而失望的。一瞬间，吴晓娇的脑海里，忽然掠过一丝不安，而没等她回过神来，李厂长就已经来到了正在发愣的自己面前。

“李厂长，有什么事儿么？”

李厂长望着这对母女，眼中的严肃又流露出一丝惋惜，犹豫了一下，他这才说：“你们家分房那件事，不行了。”

吴晓娇一愣，这的确完全出乎于她的意外。那时吴晓娇一家还挤在单身宿舍的一间房里，16平米的大小三口之家住，的确有些局促。刚巧钢铁厂为了改善职工住房条件，要新建一幢楼房，按照刘建成的工龄和荣誉，刚好能分一间50平的两室一厅。为了这件事，一家人当时别提有多高兴了，怎么突然今天就不成了。吴晓娇想到这里，意识到刘建成可能出事了，她紧张的下意识把幼小而茫然不知所措的刘天鹏拉近怀里。

“厂长，是不是我家建成……”吴晓娇还没说完，就看李厂长轻轻的点点头。

李厂长鉴于此，也就不再兜着了，他叹了口气：“要怪，就怪你家刘建成，一个工人，不好好工作，没事非要研究怎么去美国。”

“去美国？”吴晓娇一愣，显然没有想到这一点。美国对于自己是那么的遥远，甚至对于自己根本就是个谜一样的地方，刘建成怎么就突然要研究怎么去美国？吴晓娇显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反倒是觉得李厂长说完这句话后，脸色显得更加凝重了。

“这个事，虽然不是很严重，但是你丈夫作为工厂骨干，这种不思进取，贪图资本主义国家享乐的思想，对于咱们这个要开创西部一流工厂的钢铁厂，影响是很恶劣的，不过，鉴于刘建成之前的表现，厂党支部认为他还是被人蒙蔽利用，经过研究决定，对刘建成同志，职级降一级。另外，为了不引起非议，这次的分房就暂免了。”

吴晓娇一听，顿时感到有些天旋地转。这房子不要是小事，职级降一级可是大事，工资收入一下就少了十几块。而且降职这事情说出去可是非常丢人的事。吴晓娇镇定了半天，这才想到，前阵子刘建成的发小郑小刚来找他。郑小刚是上山下乡的时候考上的西兴建筑大学，当时也算是个聪明人。那天郑小刚跟自己老公单独聊了很多，后来郑小刚就走了，她也没在意，难道，刘建成是听了郑小刚的话？

晚上的时候，从家属院人们的嘴里，吴晓娇意识到刘建成研究着去美国这件事，对于这个工厂来说，确实非同小可，她忽然紧张了起来，那一瞬间，她有些恍然，恍然于她发现自己与刘建成结婚这么多年，可能根本不了解这个枕边人。在她看来，刘建成是一个老实的不能再老实的人了，可是，他现在竟然背着自己，去干了一件让她根本无法预料到的事。

那一夜，刘天鹏已经安然入睡，睡梦中的四岁的他，并不知道，所有发生的一切，其实是为了他的到来而精心准备的，那看似与他无关的旁人的剧本，恰恰是为了他的人生所谱写的。那个时候，他不知道自己就如同《楚门的世界》里的楚门，从诞生起，就拥有了一场属于自己的命中注定。

第一章．人生，不过开始于一场命中注定（2）

刘建成走上楼梯的时候，脸上显得很疲惫，仿佛许多天没有睡好觉一般。他机械而麻木的朝家门口走去，抬头的瞬间，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吴晓娇眼神中那股怨怒的神情。一瞬间，刘建成就明白了，以至于没等妻子发问，他就自己先坦白了。

“我是跟郑小刚去的。”刘建成的话语平淡而苍白。

吴晓娇心中涌起的愤怒，此刻却因为丈夫的坦白，一下泄了气。

“郑小刚呢？”

“他准备过一段时间去美国。”

“建成，你到底是为什么……”，吴晓娇说到这里的时候，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你，你不会是想跟郑小刚一起去美国吧？”

刘建成犹豫了一下，然后才摇了摇头。他又一次注意到妻子的眼神，这一次，他从那眼神中读出了一丝失落。妻子示意他洗澡完早点休息，然后自己就先进了屋。

门缓缓的关上了，刘建成的内心此刻是五味杂陈，他依靠在楼道尽头的窗户边，点了一颗烟，任凭烟气弥散，遮蔽了窗外的月色。刘建成心里明白，妻子是个聪明人，这一刻，她一定认为自己是一个想要抛妻弃子，独自去美国的人。可是，他又没法跟妻子解释更多。毕竟吴晓娇没有说什么，他不能在这个时候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吴晓娇则坐在床边，望着熟睡的刘天鹏发呆。刘建成猜的并没有错，吴晓娇的确是那么想了，但是吴晓娇，作为一个传统的北方女人，她这一刻，还是选择了原谅老公。当然，吴晓娇并不知道，那一日，刘建成和郑小刚在小餐馆把酒言欢，郑小刚语重心长的跟刘建成聊了很多，第一句话就是。

“建成，老兄，趁现在有机会，出去走走，你是我哥，但是当弟弟的必须要说一句话，我敢保证，这改革开放不出几年，市场经济一起来，你那什么单位，肯定歇菜。”

“小刚，你别乱说，这国家单位，怎么能说歇菜就歇菜呢。你看我爸，机械厂从49年建国干到现在，不都好好的呢。”

郑小刚拍了拍刘建成的肩膀，“老哥，时代不同了，现在是几几年，你爸那是什么时候，1949年！如今几十年过去了，什么都变了，这再过几十年，别说中国，就是世界的变化，还不得天翻地覆啊。”

刘建成喝了一口酒，“可是我这马上就分房了，要是走了……”

“嗨，你分什么房啊？两室一厅，五十平，我跟你说，只要你去了美国，那起来了，将来就是住大house，哦，就是大别墅，带花园游泳池那种，一到夏天，你就往那自己的游泳池里一跳，啊，别提多美了！”

刘建成已然有些喝高了，他的脑海里也随着郑小刚的叙述，想要去想象那大别墅的模样，可是他根本就想不出来。在他的印象中，游泳池他们单位有，那对于很多其他单位来讲，都是相当奢侈的，更不要说什么自己家院子里的游泳池。刘建成现在唯一能想到的，就是父母老家村里那个院子，挖出一个水塘的样子。

“你就听我的，跟我去就是了。”

刘建成那一夜，他承认自己心动了。其实如果不是郑小刚的话，他可能还不会心动。因为对于郑小刚，刘建成其实是不服气的，因为他觉得自己其实不比郑小刚差，要不是当时上山下乡的地方过于偏僻，他听到高考恢复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复习了，否则以自己的水平，至少也能考上人民大学。可命运就是这么不公平，考上大学的，竟然是郑小刚。所以，在那一刻，刘建成做出要和郑小刚去美国的事儿，也许更多的是一种赌气，可他却没有想到，他这一赌气，竟然改变了自己的一生。

直到刘建成被处分的时候他才知道，郑小刚和自己从根本上就不是一路人。郑小刚无论怎么样，都会去美国的，因为他有一个在美国的华侨叔叔。而自己，根本就是瞎起哄，被美国大使馆拒签了不说，自己还失去了房子，宽裕的收入，并且在整个厂子的人面前，有种要投敌的感觉——这不是拥抱资本主义，简直就是要进到资本主义的老窝里去了，让别人一看，刘建成就是个思想意识有问题的人，这怎么能在厂里担当重任？

刘建成猛地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香烟已经默默燃烧了许久，留下一条长长烟灰。他手微微一动，那烟灰就“哗啦”一下，碎成齑粉，消散在空气之中，那样子，和自己此刻的心情，竟然是如此相同。

再看睡梦中的刘天鹏，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些事对于那个年纪的人来说，实在是太遥远了，也毫无意义。他并不知道，才那一刻起，他父亲的人生，他的人生，因为这样一个“严重”的事件，却产生了微妙的化学反应。以至于很多年之后，当刘天鹏再回想起来的时候，他问我，如果当年他父亲去了美国，他现在会是怎么样？我摇摇头，说这就是你刘天鹏的命，你信命么？刘天鹏笑了笑，吐出一个字：信。

刘天鹏的父亲因为被处分的事，整个人变得低调起来，甚至很快成了公众视线中的边缘人物，虽然之后他一直努力的工作，但是北京之行作为他的一个人生污点，很长时间以来，都让他感到似乎时刻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自己。也正是因为此，刘建成对于刘天鹏就开始抱有一种特别热切的希望，这种希望是一种精神上的渴求，他渴求自己的儿子能成为一个“精神健康”的人，一个不会被郑小刚那样的人轻易腐蚀内心的人。或者更简单的说，不要像自己那么傻。

其实刘建成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在那个年代，绝大多数成年人的思想都很单一，对于刘天鹏这样的孩子来说，更是如此。那个时候，刘天鹏喜欢的事，就是和我一起在院子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