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海夜行》——一纸鸿雁
第一章 广陵细雨湿青衫 大风难过水龙关
(本章前还有章楔子,请上拉翻阅)
扬州早春的晨光总是喜人的。
寒意方去,天开始回暖一些。此时的春风温柔却不慵懒,略微能提振游人的精神。如是在清晨时分,在扬州最好的花楼“怡春楼”靠东窗的甲等包厢里被第一缕晨光唤醒,身边再卧着着一位绝色倾城的头牌倌人。只怕神仙也过不得这样潇洒的日子。
更别提这位倾国倾城的倌人,还是出名的清倌人,只卖艺不卖身。这更不知要羡煞多少神仙。
此刻醒在他身边的这位男子却不是什么活神仙。而是大名鼎鼎的龙王,江上龙王。
只是此刻的龙王却悄悄把被子掀起一角,慢慢坐起身,缓缓去拂床头的青丝幔,然后静声下床。小心地穿好衣裳。只如一只偷食的狸猫,蹑手蹑脚,哪里能瞧出中年人平时威严的气度来?他的姿态,轻缓又带着一丝温柔,是不愿吵醒睡美人的、一种成熟男人的多情。
可这份温柔多情很快变成了一抹苦笑。只因床上的女子糯糯如蜜枣的嗓音飘来:“你又要不告而别吗?”声音甜而糯,语意却是幽而怨,仿佛受了莫大委屈,几乎要听出泫然欲滴的意思来。
英雄难过美人关,多情的英雄更如此,龙王的心一下子软了。他不敢回头去看,只怕自己脚下再也走不动。龙王无奈地摇摇头,柔声道:“春色尚早,你再睡会儿。睡醒之后让丫鬟去西江阁买一份你最爱吃的红豆软糕。再配一道福通楼最出名的大煮干丝。另外,天香坊昨日也送来了新一批的桃花蜜饯。洗漱整理后,你就对着晨光吃一餐小食。”
女子扑哧一声娇笑道:“那我岂非成了只贪吃虫?”随即又淡淡惆怅地自语:“只是一个人吃饭,终归是一个人吃饭。再精致的饭菜,一个人吃,总有些寂寞。”
龙王又复苦笑,轻声道:“今天有笔大生意。”
女子莞尔一笑,反问道:“你做的哪笔不是大生意?”
龙王稍微沉默道:“这笔交易总是不同的。”说完他转过身去,定定地看着女子。女子已然坐起身,上身披了道绸袍,脸却在丝幔后面,有些看不真切。龙王望着她,想了想又道:“若是这笔生意谈完我就娶了你,给你个名分。”
女子似是完全未料到他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怔了一怔。却忽然伸了个懒腰,清清冷冷地道:“要什么名分?做你江上龙王杨煊龙第六房小妾的名分?这笔交易我才不做。”说着她又以手掩口,打了个呵欠,道:“你是江上龙王,想娶哪个女子不是唾手可得?不过我却不愿意,须知女子在外总是受宠多些。若入你家门被困牢了,还哪里比得上我在外做个清倌人潇洒自由?”她眼里带着笑意,也不知话里几分真几分假,但说出来的话确实饶有意味:“别说什么一往如常。你家中那几位你虽然也爱她们得紧,可一旦人多了总会分薄些的。你总是个多情郎。”
江上龙王杨煊龙第三次苦笑起来。
他不愿面对她醒,是因为她总是如此聪明,聪明、体贴,时而却无情得很。只是龙王这样站着,既无动作也不说话,场面一下子不免变得尴尬。感受到他的尴尬,女子脸上调笑的意味却更有兴致起来。又过数息,龙王深吸口气,道:“我说过这笔生意不同。若我能活着回来,我是一定要娶你的。”
女子终于愣住,笑意渐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帘帷轻纱风吹动。也不知龙王面部的棱角,她看清了没有,记清了没有。她的声音变得冷淡起来,眼角也没了调笑的意思,冷冰冰地道:“既然是龙王说的话,总有法子实现,如不能实现......”
“那便不配做龙王了。”杨煊龙接上这句,再不犹豫,长笑三声,转身大步便出去了。女子目光随他远去,渐至深远。她喃喃道:“只有活着的龙王才是龙王,既然是龙王,总是不会死的。”
龙王难死,只是不知到底是谁,能让龙王陷入生死之境?
大风镖局,号称关内第一镖局。
敢称关内第一的镖局数十年前倒是不少,可到了如今,只有这一家如日中天,行镖多年不衰。
因此它就是真正的关内第一镖。
行镖如滚雪,愈是大镖行,名声愈是响当当。名声愈响行镖自然愈方便。商道通、底子硬、本领大、名号响是行镖一行的命脉。大风镖局名气震天,若是寻常行镖,镖师押运挂上大风镖旗,等闲小贼便不敢稍近,便是道上大拿,也不得不掂量掂量这面旗背后的分量。至于真正的大镖则由镖局三位大镖头分别带行。根据出镖的分量不同,每次出的镖头镖师亦不同。但唯有一点,镖行那位传奇的总镖头李学全李老爷子,常年坐镇关中镖局本部,已经近二十年未亲自行镖了。
因此主持这趟镖的,是其中一位大镖头,号称“明策书生”的王聪杰。
武林皆知,大风镖局三位大镖头各有所长。其中最年长的是镖局的二把手,李老爷子当年手下最信任的师弟,号称“铁剑无二”的冷面镖头王炳坤。王炳坤今年四十七岁,一手纯阳铁剑攻守兼备,瀑布可防,曾拍死无数宵小。他对内极严苛,因其老而未婚,膝下亦无子嗣,对待镖局则尽心尽力,法出必行,言出必践,正是镖局的执法人。
第二位大镖头便是此刻率镖走在扬州官道侧的明策书生王聪杰。这位明策书生正是那位王炳坤的亲弟。王聪杰不好习武,因此武艺只算寻常。但护镖交涉、行镖运作、临机应变,他却是大风镖局当之无愧的第一智囊。再有三个月,便是大风镖局总镖头李学全李老爷子的七十大寿。这趟镖极有可能是停业宴客前最重要的一趟镖。由这位明策书生来护镖,实在合情合理,稳妥至极。
现已近辰时,天气微潮。春雨润物细无声,飘飘洒洒笼着扬州城,似是给它覆了一层轻纱。它也笼着城外的林丛和官道,笼着大风镖局的一辆马车、两辆镖车、三匹高头大马,也笼着压镖的十一位趟子手、三位镖师和那位大镖头。
厚德载物,春雨恩泽自然也不能厚此薄彼。
因此路前头的一众青衣人也被笼在这蒙蒙的细雨里。青衫湿意已重,显然这些人已等了许久。只是这些人立在这里,一动不动,一言未发,单是纪律便非寻常山贼流寇可比,此时等在路前,显然来者不善。
听到前方探路镖师传来的讯息,王聪杰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他心里已经明白了许多事情。
但许多事情,即便明白了,他心里也没有多少把握。
第二章 龙王御下如治军 书生运策绝逢生
谢凡是青江帮的一名普通帮众。
青江帮管的是扬州一处小码头,帮内人数还不足二十,是个名副其实的小帮派。
但谢凡心里清楚,所有江浙一带通水路货运的商人也都清楚,在扬州这里,不论什么帮派、什么势力,凡涉及漕运、船造、私盐等水上交易的,都归那位江上龙王管。龙王要你步青云,明日你便可腾蛇化蛟上天阶。龙王要你三更死,长江下的小鱼小虾便一定会多一顿晚餐。
所幸龙王是个真正的人物,真正的人物是不屑理会他这样的小虾米的。
以至于,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能真真正正跟随到龙王身边。
三天前,谢凡在巡视码头。所谓巡视,不过是游荡游荡,瞧瞧可有新到的异乡人,便可设计小坑一笔。行事不必武莽,求财不伤性命,这也是龙王的规矩,但小赚一些总是可以的。谢凡蹲在码头上城的石阶边上,嘴里叼了枝水烟,一双小眼儿眯溜着,边晒太阳边寻找“肥羊”。
直到他听见身后有双不同的脚步声。
谢凡没有什么自傲之处,唯有一双耳朵,能分辨得出这码头所有人的脚步。可这脚步实在陌生,若只是陌生便算了,它还稳定、持续,仿佛每一步都经过精心的计算,每次落地都似乎等重,没有丝毫力度上的偏差。最要命的是,这脚步正以那独特的稳定、持续、精密、等重一步一步从背后迫近他!
谢凡的汗渗了出来。这种骇人的步伐与隐含的功力,他简直从未见过。
此刻他的脑里,整个嘈杂的码头、高低不等的号子、乱七八糟的吆喝都渐渐淡去,只有那脚步声一下、一下、一下,踏在他脑海里,撞起无边的大浪!
谢凡的身体越来越紧张。
蓦地,他低喝一声,右手执水烟杆敲在身旁石阶上,整个人迅猛向前翻滚开去!
这水烟里也不知藏着什么玄机,在地上一磕,便爆出一阵轻烟。谢凡借势一滚,更不犹豫,拔下腰侧的一枝响箭便抽了线!只消响箭升空,青江帮便知这里有变,一旦青江帮知道,龙门的城南分舵便也知晓,城南分舵得讯,那龙王的左使必然得讯。龙王的地头上,自然没有他解决不了的问题。
但此刻,谢凡却没想那么多,他只想送出这枝响箭,因为这可能是他活下来的唯一机会!
在谢凡敲击水烟杆的刹那,身后那人便轻“咦”一声。但谢凡算定两人至少还有七步。七步,即便是清江帮帮主全力施为,也够谢凡顺势滚下斜坡,同时摸出响箭,落地放出并向最近的渔船跃上一跃。如果那人反应稍慢,说不定这时间还够他跳下江中。
可是,没如果。
谢凡的手已经拔开响箭,却没有响起预料中的破空声。
因为一只手,一只稳定的手,在它升空的刹那握住了它。
那是只精致的、修长的、有些苍白的、一个黑衣男人的手。
谢凡的汗流得更多,如雨淋过,迅速湿透全身。因为那人的另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你不错!”黑衣人缓缓道。
龙王要用青江帮的名义做一件事。
龙王带着五十人,穿着青江帮的青衫,蒙了青布遮住面容,站在了官道上。那日的黑衣人也在其中,他正是龙王的左使。谢凡也在其中,他是整个清江帮唯一一个有幸参与这次行动的人。这和武艺、智计、性格无关,或许只是因为左使想带上他,或许是因为他的耳朵还有些用。但他无所谓,因为他终于见到了龙王。
所以此刻,他站在扬州城外的春雨里,心内火热。即使从清晨一直站到现在,即使站在队伍的最后方,他的内心也只有无限的荣耀感。不仅仅是因为龙王的背影就在他前面,也因为他知道,能让龙王这样等的,只有真正的大买卖。
他这辈子都没见过的大买卖。
辰时,谢凡终于见到了一个人。
一个白衣人。
一个书生模样的白衣人。
谢凡感觉不出他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或许真就是个寻常的书生。但他这样想的时候,那位脚步稳定、可怕的龙王左使已迎了上去。
白衣书生在人群五十步前便已站定。谢凡想,以那位左使的可怕速度而言,这距离也不安全。如果自己是那书生,起码也得离他百步。不,百步也太近了。他心里已经在估摸左使什么时候会出手。
可左使未动。
白衣书生先朗声道:“不才大风镖局王聪杰,不知哪里得罪了龙门的朋友,要朋友们兴师动众来等我?”
谢凡心内震撼,原来要等的,竟是大风镖局!且是这号称“明策书生”的王聪杰!那此次就是要截大风镖局的镖吗?他的身体有些微微的燥热,一缕汗水混着微微雨丝从他的右颊流了下来。
左使眼神一凝,却道:“我青江帮在这里等朋友,却不是等你的。”
“那想必是等我身后那两辆镖车的了。”那书生微微一笑,毫不在意,自顾自道,“只是不知那位龙王来了没有?”
左使反问道:“哪位龙王?”
“近十年武林里的敢称龙王的,不过三人。一位是七年前死在泰山脚下的山东‘逆海龙王’,一位是三年前便已失踪的天山‘破雪龙王’。这两位,名号虽然气派,却无相应的实力,论起武艺不过与你我相仿,只属二流人物。因此我说的那位龙王自然是活着的那位真正的龙王,江上龙王,杨煊龙了。”
左使轻笑道:“王大镖头倒是看轻了自己,谁人不知你靠脑袋吃饭,要比我们这些靠蛮力的强得多。既然鄙人在这里话事,那自然是没有什么龙王的。不过鄙人虽不是在等镖头,但有幸能被大风镖局的大镖头评为二流高手,自然要向镖头讨教讨教。”
“朋友如非对我大风镖局有意见,那待三个月后李老爷子过完大寿,小可便搬到扬州来住段时间,任凭朋友教训。”王聪杰说话间,镖局车队缓缓前行,也已到了他身后。镖师和趟子手们结了阵势,或取刀剑,或持弓弩,均已备战。
谢凡的心里紧张得很,他知道一发弩箭在这样的距离可以把这片树林里任何一种树木射穿三寸。但他依旧没有动,因为其余的青衣人也都未动,因为龙王还没有动。
但他不知道,大风镖局配备的是河北山海关下冶金无双的许家出产的精品。在此足以入木五寸,中人体稍薄弱处必洞穿!许家的制造多用于军队,。其中弩车、唐弩、血棱箭等,只供应边军与皇城卫。可即便是流落出来的普通弩弓,也是黑市哄抢的畅销物。毕竟真气时有尽,人力则无穷。配一把弩总比培养一个练家子方便得多,也便宜得多。
可真正的高手,却并不畏惧弓弩。实在是武林浩瀚,比弓弩恶毒、可怕的武器不胜枚举,哪里用得上畏惧这寻常利器?
龙王不怕,他相信自己带来的兄弟也都是不惜命的好兄弟;左使不怕,因为他清楚在扬州,既然可以站出来五十个青衣人,自然可以站出来一百五十个、甚至五百个青衣人,叫这十几位护镖的壮士再也走不出去。他相信大风镖局的王姓书生也明白,因此这本是简单的交涉里似乎有隐藏了许多别人未知的玄机。
可谢凡不明白。现在不明白并不要紧,因为很多事情一开始都是不明白的,他还年轻,以后自然会明白。
只见那明策书生王聪杰挥挥手道:“收起来收起来,刀剑无眼,前头的朋友是明事理的,不必紧张!”
左使赞道:“王大镖头果然好气魄!”
王聪杰笑了笑,目光闪烁,又道:“王某素来以诚待人,奈何朋友,却不以诚待我。”
左使沉默。似乎已明白了他的意思,正踌躇间,却见王聪杰又道:“如贵帮有些诚意,便让我手下的兄弟与贵帮左边那位好汉过上两招。若我大风镖局败了,朋友自可如愿。若侥幸未败,还请朋友莫再为难。”
左使又不应。被点到的那人却先开口,饶有兴致地反问:“阁下凭什么应战?”
如果这群青衣人真是青江帮的帮众,这话听起来或许便是自大的嘲讽。但这人不是,他是明明白白,坦坦荡荡的在问“阁下凭什么一战”。这里面又隐含了许多意思,比如,在扬州,你有什么资格提单对单的比斗?又比如,你凭什么赢我?
谢凡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问,因为这声音的主人,正是他无法忘却的,因为这人是杨煊龙。
江上龙王。
王聪杰笑而不语。此刻却听得一声:“允!”
这声音,赫然从大风镖局那辆马车里传来的!
龙王的身形顿了一顿,此刻谁也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因为谁也看不见他那层薄薄青布下隐藏着的,似笑非笑的表情。他走出人群时,左使已经退回去了。龙王便孤身站在两队人马中间,右手侧伸,比个翻天掌,道:“请。”
雨势略微大了些,蒙蒙的雨雾已成细细的雨丝,树叶被刷得亮堂堂反照明媚的翠光,只是春风却不像先前那样温柔,已带了点凉意。这时马车的帘幕被掀开一个小角,从里头钻出来一个大汉。
龙王隐藏的笑意更深了。
可左使的眼睛眯了起来,谢凡的耳朵竖了起来,因为一股强烈的寒意从谢凡的耳根传向他的头皮,比这早春细雨里的风寒冷百倍,让他浑身发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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