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国志》: 小铁匠
第一章 小铁匠
“铛!铛!”
十六岁的少年不知疲倦为何物,铁苏不断将手中的大锤举起,抡下。熔炉上通红的铁条仿佛不堪重负一样逐渐弯曲变形,两头并在了一块儿,起初贴合得不甚紧密,但在少年一锤一锤的怪力之下,贴条终于严丝合缝地贴合在了一起。
被炉火映得通红的脸庞上汗珠密布,但铁苏却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会心的微笑。这是越国大匠们世代相传的折叠锻打法,最初是何人所创已无从得知,但有一点是所有越国工匠公认的:一日不习折锻,一日不称大匠。
师父,我现在也算是大匠了吧。铁苏心中想着。
折叠锻打法顾名思义,就是将铁反复折叠,不停锻打,最终成就百炼钢的技艺。世人皆称,废铁到了越国工匠手中,也能打出一块好钢来,说的就是这折叠锻打法。这寻常人眼中粗浅的技艺,其实暗中关巧无数,机要之处从来都是在大匠与徒弟之间口口相传而不流于文字。苏铁的师父无妻无子,十六年前在村口拾到苏铁,尽管自己是几十年的铁匠师傅,却从不让苏铁进铺,说“这是下等人的玩意儿,读书入仕方是正途”,故而铁苏十岁之前,都是与村中孩子一般无二地玩耍、念书。老铁匠视铁苏如己出,在村人看来,爱亲子也不过如此了。直到铁苏十岁那年,老铁匠忽遭大病,几乎就要从此卧床不起,幸得铁苏在床前不离不弃的侍奉,铁匠才有所回转。
饶是如此,老铁匠也是元气大伤,原本终日叮叮当当作响的铁匠铺就此掩灶熄炉。
村人纷纷叹惋,盖因老铁匠的技艺实属十里八乡首屈一指的。当年铁匠身强力壮之时,也曾门庭若市,小小一间铺子挤满了各处前来习艺的学徒,只是铁匠脾气古怪,往往一言不合就对学徒们破口大骂,最后也没有谁跟在铁匠身旁学艺了。
铁匠就这样孑然一身过了大半辈子,因为是外来户的缘故,也没能在村里娶妻。可想而知十年前拾得铁苏对老铁匠来说是多大的慰藉,怕是老来得子亦不过如此了。如今铁匠铺熄了炉火,铁匠的手艺多半也要失传,铁苏终于定下决心,不再念那劳什子书,而是要拜铁匠为师,学打铁。
当躺在床榻上的铁匠听到铁苏想要学打铁时,铁匠差点没气个半死。
“打铁!打什么铁!你就算成了大匠,也终究不过是苦力。打铁能打成人上人吗!”
奈何铁苏决心已定,无论铁匠好说歹说都只是默默低垂着头。铁匠叹气,扭过头去不看铁苏。
“你明天跟我进铺吧,我先教你生火。”
铁苏大喜过望,恭恭敬敬跪在地上,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
于是第二日,村人就惊奇地发现,铁匠铺的炉火又生了起来。
人生三大苦,撑船、打铁、磨豆腐。船铁匠是没有撑过,豆腐他没有磨过,但铁他是真真正正打了一辈子了,个中辛酸,他又怎么会不知晓。在他看来,无需等到抡锤打铁,只铁苏被烟火熏得泪流满面的时候恐怕就会知难而退了。
但铁苏没有。铁苏学得很快,这是老铁匠意料之外的事。
用老铁匠的话来说,铁苏比起过去他碰上的那些蠢材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一来他待铁苏如亲子,传授技艺自然毫无保留,二来铁苏愿意学。如此相辅相成之下,铁苏学得飞快就也在情理之中了。
可惜好景不长。就在铁苏十五岁这一年,老铁匠仿佛毕生心血都突然耗尽了一样,突然倒下之后没出三天便溘然长逝了。
村人知道此事之时是瞧见了铁苏披麻戴孝的时候了。越国地处偏隅,向来为中原诸国所藐视,其中之一就在于礼法怪异。越人于丧葬之事上,较之中原可以说是简陋了,上到王公贵族,下至黔首百姓,都是水葬,家中生者虽或有感怀其尚在世之事诸般音容笑貌,却不兴中原戴孝,守灵的那一套。铁苏不但为老铁匠守足七日灵,而且让老铁匠入土为安,不使肉身堕鱼腹。一度惹得村人非议纷纷。
“铛!铛!”
铁苏砧上的铁条已经打到第八折了,虽然折锻之术号称是千锤百炼,但实际上即使越国武库之中的万千兵器所用到的百炼钢也不过是打到八折。并非是因为第八折的百炼钢最为坚韧,而是这百炼钢每多一折,便越考校工匠的技艺,往往之前锻打之中的疏漏甚微不为所察,却在其后的反复数次折叠之中被不断放大,以至于发现的时候只能前功尽弃。
第八折已经敲打完毕,铁锭赤红,以至于周遭的空气都被扭曲,表面却是光滑平整,仿佛明镜无缺。
老铁匠撒手人寰之时,尚未能教导铁苏学习折锻之术,此其一憾也。虽然在越国也并非人人都称得上大匠的,但在老铁匠看来,授艺而不全功,特别是对象还是铁苏的时候,这份亏欠之感便被放大到无限了。所幸铁苏机敏聪颖,居然只凭着几本残卷推敲出了似是而非的折锻之术,虽然也无从考证这究竟是不是大匠们历代相传的折锻之术,但砧上的钢锭是不会骗人的。
铁苏已经敲打到第十折了。眼下正是关键之时,随着铁锭质地逾坚,对温度的要求便越高。通常折锻是要四人协力完成,一人添柴生火、鼓风箱,一人将铁锭钳牢在砧上,另外两人轮流抡锤捶打铁锭。铁苏虽只一人,但是手脚并用,脚踝与风箱的木把手绑在一处反复抽动,左手钳住铁锭,右手飞速而不失节奏地抡锤,俨然一副行家里手的模样。
就要成了,就要成了!
铁苏想着,心中万分鼓舞。师父一憾今已全矣。
“就是在前面吗,老丈?”
“就在前面不远了,不过我跟你说,铁娃娃自从他师父去了以后,就孤僻得很,这一年光景,我们都没能见着他几回。”被称作老丈的乃是此地村长,据说早些年当过越王宫的守卫,真假无从得知,不过村中六十岁还不驼背的却是真的只此一位了。
“无妨,我自去说。”
第二章 宫中来人
“你是何人?”
就在铁苏想要用从他手中诞生的第一块百炼钢做些什么以告慰师父在天之灵的时候,忽然听见一阵敲门声。铁苏大感奇怪,自从师父去世之后,铁苏与村中诸人便逐渐少了往来。铁苏开门一看,乃是本村村长和一位不曾见过的中年人。
“铁娃娃无礼,来者是客,不请我们进去坐坐吗?”
“是铁苏失礼了,村长请,贵客请。”
铁苏一面将村长与中年人延请进铺,一面想寻些茶水和桌椅,这些一般人家中用以待客的寻常物件儿铁匠铺里又怎么会有,幸而中年男子看出了铁苏的窘境,制止道:“小郎君不必如此,我只问小郎君几件事就好。”
“贵客请问吧,不过我一直待在村中,所知不多,恐怕是要让贵客失望了。”铁苏见这中年男子一身华服,怎么也想不通这样的贵人有什么好问自己的。
“请教小郎君尊姓大名?”
“当不得贵客如此称呼,单名一个苏字,免尊姓铁。”
仿佛是确认下来了什么一般,中年男子的呼吸变得急促了起来:“小郎君生辰几何?”
“铁娃娃是十六年前老铁匠在鄙村村口拾得的。”村长插嘴道。
铁苏甚是不解,但还是一五一十答道:“不敢欺瞒贵客,村长所言属实,我也不知自己何日降生,不过师父十六年前拾得我那一日是元月廿一。”
听罢,中年男子松了口气,退后三步,肃容拜倒在地:“微臣商行道拜见太子。”
一时变化顿时令小小铁匠铺中气氛大变,无论是铁苏还是老村长都惊愕万分。
“我,这……”
“是微臣考虑不周了,太子容禀。”商行道缓缓起身,“此事还需要从十六年前说起。那时今上尚未登大宝,不过也是受封东娄君,意气风发。太子其实是腊月朔日生人,巧的是当时东娄君府中一位与仆役私通的丫鬟竟然也在那一日诞下一个男婴。依据越诰,下仆私情,送官是要男女一并处死的。当时东娄君征战在外,有人将此事告知主母,主母良善,不忍心那男婴一出生就没了父母,非但没有报官,而且还赐婚与那二人,这二人自然是感恩戴德了。”
“可这和铁娃娃……老朽是说,太子,又有何联系?”村长一时之间没回过神来,紧声问到。
“这后来的事就与老丈村中这位功德无量的老铁匠有关了。一月廿一日,那时太子也不过是刚刚满月,却不想飞来横祸,东娄君府上走了水。其时主母与太子当是安歇了,本不知晓,待到察觉,火已烧到后宅了。”
“那我,我……”铁苏忽然急切起来,他本以为自己无非是个弃婴罢了,但商行道所言有板有眼,并不似胡编乱造,由不得铁苏不信。
“说来也是令人唏嘘。那对仆役和丫鬟,或许也是感怀主母开恩,冒死到了后宅,将太子背负在背上,可惜黑夜间一时迷了方向,于是太子便被遗失到此处,后被铁匠拾得了。”商行道一口气说完,稍稍抬眼看向铁苏,“太子身上是否有一块玉佩,正面阳刻铁字,背面阴刻苏字。”
“啊,这,师傅不曾说过什么玉佩之事,我一直以为铁苏是师傅取的名字。”铁苏心乱如麻,师傅离世之后,却知道了生父生母的消息,还是越国最为显赫之人,铁苏不知自己是悲是喜。
“想来就是了,至于玉佩恐怕是被弄丢了,不过王上若是知道太子下落,想必是要高兴得发疯了。”商行道微微笑道。
“我父母……”
“当时东娄君府上……阖府上下,只活下来十几个仆役。”
铁苏不禁呆住了。先是忽闻尚有亲人在世的大喜,接着就是大悲。非要说有什么变化,那应当就是自己的身份骤然间从一个一钱不值的小铁匠变作了整个越国上上下下最为显赫的人之一。
商行道瞧了铁苏一眼,见他面无表情,便接着说道:“东娄君回来之后悲恸万分,一病不起。先帝,啊,就是太子的祖父听闻儿媳葬身火海,皇孙下落不明,也是多方谴人打听、搜寻……”
“这中间还发生了颇多事宜……不过万幸臣能寻得太子。”商行道朝着越国国都方向深深一礼,“全赖我大越列祖列宗保佑。”
村长瞪圆了眼睛瞧着铁苏,全然不敢相信这个在村里普普通通成长了十几年的孩子就是当朝太子。今上龙体孱弱他或多或少有所耳闻,因此无论王后还是太子之位均悬而未置。铁苏是流落在外的太子,宫中派人寻找于今日寻得,这似乎给了疑团一个答案。
“草民叩见……”
“老村长,你这是做什么!”
就在铁苏愣神思考、消化着商行道所说的一切时,老村长竟是忽地要朝铁苏拜倒下来。在老人家心中如今两人是草民和太子的天差地别了,铁苏却还当自己一个晚辈。
“老人家不必如此。太子流落在外,是国朝不幸。贵村上下,携力扶保太子,十六年间,使不堕宵小之手,为奸人所害,乃是大功一件。待我带太子回宫之后,定当奏禀越王,赐下天恩。”没等铁苏伸手去扶村长,商行道抢先一步托住,一番好言好语相劝。
劝住村长,商行道又朝铁苏一礼,说不日将派车架等一应太子仪仗迎太子回宫。铁苏本想还礼,一来是十六年间不曾有过这样礼尚往来的场面,二来是商行道一见他想要还礼的架势,连忙弯腰躬身,口称“折煞”,于是也就熄了心思。
待到村长与商行道二人都小心翼翼缓步退出铁匠铺的时候,铁苏瞧着砧板上的百锻钢,心中忽然涌起无限惆怅。仿佛想起了什么一样,他突然拿起百锻钢,朝屋外跑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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