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塑盛唐》——默闻非
第一章 族学
雍州之地,北枕千山,南带渭水,东望长安,西扼秦陇。斯地曾是周室发祥兴旺之所,嬴秦创霸之域(周室的发祥地是岐,当年周朝先祖古公亶父率领族人迁居于岐,秦亦于凤翔建都近三百年),自古就是帝王畿辅。
雍山脚下,雍水之畔,有个李姓家族聚居的大庄子,因着庄子里姓李的人家多,故而被人称之为李家庄。庄子东头有一座略显老旧的祠堂,这祠堂占地广大,也兼是庄里孩童的蒙学私塾。学堂里一群衣着简朴,却精神气十足的孩童们正昂首挺胸地坐在土木粗垒就的桌椅前认真地随着先生读书,一板一眼,字正腔圆,环顾整个书堂,陈设简陋,也就先生的旧松木书案边角依稀还瞧得见镂刻纹饰,看起来还像样些。
“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
这一片朗朗的诵读声中,身材略有些低矮先生从原本扶着瞌睡的书案上抬起头来,目光如炬地巡视一周,忽然用戒尺在书案上重重一顿:“李五郎,小子又在甚?”这时学童中有一个手攥刚作赌赢得几枚铜钱的总角俊俏小少年扭扭捏捏地站了起来,并足垂手,讷讷言道:“先生,学生错了。”
“错在何处?”谁知先生并不看这学生作态,依然厉声喝问。
“学生不该在读书时与同学玩戏。”
“只这一处错么?”
“呃?”这少年有些惊疑不定地望向先生。
“哼,昨日是何人带同窗去上河畔与窦家子‘鏖战’啊?”先生睁眼看向这位名叫李恪的学生,心中虽哭笑不得,但是眼中却不流露半分。
李恪闻言便知昨日之事早已经为先生洞悉,心中“咯噔”一下,面色便搭拉下来,垂头丧气地举平双手,哭丧着脸哀言道:“学生认罚。”
谁知手举了许久,先生的板子却迟迟未落,于是他悄悄抬头,却见先生正定定瞧着自己,“可是心中尚不服气?”
“学生不敢。”
“那便真是如此喽?”
“昨日,窦家七哥在水边夺了谭哥儿的泥叫儿,还辱骂了我李家门庭。”
“故而你们就去打了窦家四兄弟?”
“我等原只是为了谭哥儿的泥叫儿去,谁知郑氏子不还,还与我们拳脚相向,他家几个又高壮些,我们若不还手,岂不是被他们伤了去?情不得已,我们才遮掩一二。
“遮掩一二?你等将那四个儿郎引至河边,放柴犬驱赶他们,跌他们一身泥巴,而后你又与惇官又跳入河中,故意让郑家大人瞧见,诬告人家推你们下河,使他们平白收了自家大人教训。可是如此?”
“老师……”李恪见先生有些怒气,正想解释。
“哼,真当老夫老朽了不成?这几个孩子中偏就你俩会水的跌了水,还说被水呛了,你说老夫信是不信?小小年纪,怎这般狡猾?全无君子宽厚的德性。往日里读的诗礼都去了哪里?”先生须横眉竖,越训斥越觉气恼,不由得又在案上顿了几下戒尺。
见先生真是发了怒,这李恪倒不慌乱了,整整衣袍,离开座位,跪向老师,抬头直视先生:“老师训斥学生,学生原该当受着,不敢出言造次,只是老师却不知那窦家子往日里多少次欺辱我们,言说河边田亩我李家多占了他们几亩,这田亩之事是两家大人禀告官府共议裁决定下来的,非我等所主事。就因此事,他们屡次欺富我家众兄弟,起先我等秉承先生训诫,不与他们相争,谁知他们竟愈加骄横,昨儿个又夺谭哥儿泥叫儿,且言语间不干不净,伤我父祖。为人子孙,孰能忍之?我等不如他们年岁大,也不如他们高壮,要教训他们,自然须有一些诡算。况且孔夫子也有‘以德报怨,何以报德’的话。学生虽是犯了老师诫规,甘受老师责罚,但学生从心底里觉得自己是没错的。”
先生站在案前,沉吟一会后,拿起戒尺,肃容正声道:“尔等可知,今日我为何教授你们学这《阳货》一篇?正是为教你们理会什么‘君子之德’。虽说夫子亦倡导以直报怨,然则并非是让尔等不择手段去中伤别人,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爱好勇敢却不学礼度,它的弊病是捣乱闯祸;爱好刚强却不学礼度,它的弊病是胆大妄为。人刚强是没有错的,但是这刚强要有理有度。尔等昨日行止可真的合乎这礼度?”
这李恪跪着思索了许久,也觉昨日之事有些孟浪了,于是以头触地诚恳得认错:“学生错了,请老师责罚。”
.......
下学之后,众学童巴巴地待先生背着手出了学堂之后,这些被在学堂里圈禁了半天的孩子们却并未像往常一半一窝蜂的散去,而是围着这个名叫李恪的少年旁边,七嘴八舌地安慰他:“恪哥儿,先生今天打了你十下啊,疼不疼?”“是啊是啊,疼不疼?”......那个叫做“谭哥儿”的小胖墩甚至哭啼起来了,“恪哥儿,是我错了,累......累及......你......你被先生......责罚。”
李恪无奈甩甩被吵得发昏的脑袋,又活动一下被先生的戒尺抽打的已有些浮肿的小手,暗暗苦笑:又尝到久违的竹笋炒肉了。上次这样被打还是三十几年前了吧……这一想,又不由得有些出神。周围的孩童见他双目无神,又纷纷讨论他是不是被打傻了,耳听得这般言论,那谭哥儿又被吓得“哇哇”大哭了起来。
这一阵鸣雷般的哭声立马将李恪的神魂唤将回来,见得眼前狼狈混乱的情状,李恪长叹一声,这些年为了哄这帮孩子,他简直成了奶爸啊,虽然在这些人中间他的年龄还算比较小的。
好容易才将这哭得涕泗横流的谭哥儿哄住了,众孩童准备一起去给老叔公磕头讨零嘴吃。先生这时也闻声折了回来,大约是打算看谭哥儿为啥哭的,见众学生要走了,便也转身打算回去,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冲人群中喊了一声:“余人且散去,恪官儿你过来。”众学生见此纷纷大哗,李恪回头向众人笑道:“适才已经打我这么狠,断不会再打我了。你们且去老叔公那里磕头,禀告他老人家我过晌了便去。”于是众孩童便一哄而散。
第二章 我的时代
不足盏茶的时间,李恪就随着先生回到了先生的书斋。
说是书斋,其实也是先生的住所。这小院后头便是先生的家眷住所。
先生并不是李氏族人,他故家在河东,乃是博陵崔氏族人,因而老父妻儿皆在乡里。这跟随先生的说是师娘,实则是妾室,只是常年在先生身边侍奉罢了。
在这个嫡庶分明、尊卑有别的时代,作为世家嫡子的李恪也只需对之拱手作揖示意即可,但李恪对师娘却极是敬重,视其如恩师无二,见礼必是长揖。
师娘对这个俊俏的小郎君也甚为喜爱,她也知自家夫君虽桃李众多,独对这学生极为看重,故此得些稀罕吃食儿每每会留着给这小徒儿。
这时候午时将过,早到了吃晌午饭的时候了。师娘早就将午饭准备停当,见又带着这得意弟子回来吃饭了,也不经意,只是笑着招呼一声,便自顾地回了后堂取饭来给这师徒吃,显然是习以为常了。
虽说在陋舍,先生仍旧衣食居所仍然极有法度,分餐而食,食既不言。大概是午间的确饿得狠了,虽然吃的还算优雅,但胃口的确大了很多,往日间只吃一碗面,今日多吃了半碗。早在第一碗还有些许时,李恪便很自觉地老师舀了,及至老师再要时,正好端上。
见此,先生面上眼中显出一丝柔和,嘴角微翘,待李恪将碗摆好,却又故作不耐:“这些事情自有你师母做,你且吃自己的饭。若真是孝敬老师,就当用心学业,而非在这碗箸之间作小儿女态。”
这一两年时间,李恪早就摸清了先生外冷内热的脾气,当下点头称是,神色间却无半分悔改。
饭后先生例行考教了他的功课,这些东西他可从未畏惧过,但有些地方难免有疏漏,于是先生又借故训斥他一番。闲暇之余,李恪总觉得先生是习惯了以此为乐,但师道尊严,自己又无力反抗,只好痛并快乐的承受着这严师教徒的特殊待遇。
待出了先生家,又须去给老叔公磕头。老叔公乃是行伍出身,是李家难得的将帅之才,只可惜当年随老祖宗去北方与突厥人打仗时受了重伤,后来才不得不从军伍中退了回来,听大人们说这事连高祖文皇帝听闻后都叹息不已,连声叹息道:“失我霍嫖姚”。
这样的勇武将帅自然对李恪这个最喜爱的小孙的羸弱身体看不过眼,逼着他每日里卯时便起身站桩,练习拳脚,短短三两年下来,而如今年纪刚过总角的李恪竟然在胖乎乎的躯体里隐隐有了肌肉的线条轮廓,这才这是个十岁的少年啊。
李恪至今还清晰的记得,在他六岁那年的一个冬天早晨,被他这位瘸了一只腿的老叔祖从温暖的被窝里直接拎到凛凛寒风中的痛感。那种无力反抗的屈辱他今生都忘不了。
“唉,年龄小无人权。”望着眼前的这座两进的宅子,站在暮春温暖斜阳里的李恪欲哭无泪啊,磨蹭了半晌,宅子里出来的一位身着粗麻布衣的四十妇女,看到在门前磨蹭李恪,乐了:“这不是五郎么?怎站在外面不进去啊?”李恪无奈地看着这位在庄子里出了名的大嗓门婶娘,有气无力的做了一个揖:“婶娘。”
这婶娘对他散漫的作揖也不恼,只笑呵呵地对他说:“今儿个你可来得有些晚了,我刚出门时看见你叔公去取马鞭了。”李恪闻言仿佛屁股被马蜂蛰了一下,直跳将了起来,赶忙往宅子里跑,头也不回的喊了声:“婶娘,我先去了。”直笑得这婶娘半晌抬不起腰,末了,只叹息一声:“这个可怜的孩子,真真是被折腾坏了。”
进得院子,就看到老叔祖正躺在院子里的摇椅上摇着蒲扇晒太阳,一副恬淡潇洒的世外高人模样。李恪左右探探,发现周边并未曾有那根黑褐色的马鞭,不由得长出一口气。这时只听老叔祖嗤了一一声:“没出息,一个半大小伙子没有一点闯劲,鬼鬼祟祟,不成气候。”
李恪闻言,也不羞恼,这等不疼不痒的训斥他从来就不往心上放,被自家长辈骂了又没地找理去讲,索性脸皮厚一点,装作听不见。只见他依旧笑嘻嘻地拱了一下手便当作行了礼,又伸手从叔祖摇椅旁边的小几上拿一块小饼塞进嘴里,末了把爽小萝卜似的胖手扬在叔祖面前晃了晃:“您看,先生打的,那把松木戒尺还是我给他弄的,跟我给您找木匠造的这摇椅一样的料子,疼的吆!”
老叔祖看了一眼李恪红肿的双手,轻轻揉了揉,过了一阵子才咬着牙说:“这老学究竟下手这么狠辣!”说罢,又笑着扔开他的手躺回摇椅眯着眼睛说:“我听那几个小崽子讲,你也跟那老学究掰扯了一番,还讲了孔夫子以直报怨的大道理?”李恪听了,一脸不好意思的说:“这事您老都听说啦?”老叔祖摇摇头,“你崽子这才识得几个字,就在那老学究面前卖弄,这老酸才当年可是拿的文皇帝开科三鼎甲,那科的状元可是弘农杨士载,榜眼是范阳卢俊明。说起来,那两位可是世家嫡子,老学究却只是博陵旁支。这样想想,你这老师可实在是天底下读书人中顶个儿的。”说着还给李恪比划了个大拇指。
李恪听得呆了,高祖文皇帝开科三鼎甲是什么他可是知道的,这是世间开科取士头一遭了,文皇帝为此准备了足足十年,自他甫践帝祚便昭告天下要开科纳才,但是世家权重那时“崔、郑、卢、王”四姓五家权势滔天,皇帝不得已将这开科取士之期订到了十年后,又为世家承诺“世家子先于庶民”的取士原则。老师虽说也是博陵崔氏子孙,但早就与主支嫡脉疏离,几与庶民无异;而且,那科乃是古今第一科,是真真的全天下士子都奋力蟾宫的一科啊。这般情境下,他竟然能得到探花之位,可见是真真的学识渊博啊。
他还欲多问,老叔祖却已经没有谈话的兴致了。“问这许多作甚?都已是陈年旧事了,他再不是那年那个意气昂扬的探花郎了,只是一个老学究。你虽说是我陇西李家嫡脉,若无才学,也不能有什么大成就。且去扎半个时辰的步子.......”
夕阳下将这个雍水旁的村落里晕出一抹祥和的气息,李恪背向太阳,微眯着双眼身子下沉,扎出了一个标准的马步。微微露出一个与其年纪极不相符的神秘微笑,“这是个不一样的大隋,这是我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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